牛郎俯首跪倒,屁股对着风来的方向,对头抵住的是毛蹄子。也是一个农夫,任凭大风肆虐。把身上的破衣烂衫撕扯光;任由碎石在身上画出了一条条血痕,两人死搂着,不放手。他们觉得恶鬼在抓扯,死神在狂笑,他们是如此的无助,比飞箭在身边鸣响时还要恐怖。但风声终于还是慢慢的小了,在他们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抗拒的时候,他们就要放弃的时候,风居然住了。
天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红色,照得人也都成了红人,没有人起来,都还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好像在敬聆上天的指示。于阗王静默片刻,才长出一口气:“又一次死里逃生啊!每一次打从这里经过,都不顺当,总要出点事!”
检视了一下人口,由于他安排的及时,这么大的风,居然只是跑了几匹马,人都没事,奴隶也一个都没有跑失!他满意之极。巫仓联已经安排黑子和铁匠两人搜寻跑丢的马匹,过了一会,两人就回来了,脸上满是惊骇,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众人奇怪,跟着两人翻过一个沙堆,也都是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跑丢的四匹马都在这里,缰绳、嚼子、蹄铁都认识,但马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都成了骨头架子了!如果说魔刀拿着小刀在死人身上上下翻飞,把人料理成骨头架子,他们还不觉得特别恐怖,毕竟那是亲眼见到的,是一个人的杰作,现在,在大漠里头,除了他们这群人,没有一个人,是什么把几匹马制成了这个样子?除了天帝或者恶鬼,没有人可以做到的!人们越想越觉得恐怖!
于阗王小心地走近了马骨头旁边,骨头白花花的,没有了一丝肉,吃也吃不了这么干净。他的眼神里面也满是恐惧,对天地的敬畏,在这一刻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牛郎看着马骨头,头上不住地淌着汗,周围瞧瞧,大伙都是神情紧张,知道不是自己一个人害怕,才偷偷地舒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众人都心情复杂,即为自己幸免于难而兴奋,也为前途茫然而沉重。就是巫仓联他们原以为得到了于阗王信重的人,也渐渐地心里没底了,大伙又在悄悄地商议逃跑的事。他们有马,少了绳索,而且人比于阗人多得多,只要大伙设计的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虽然赤手空拳,也能把对手干掉。
他们争吵的很激烈,渐渐地也不避人了,牛郎也听到了,于阗人不知他们争吵什么,还在一旁笑。牛郎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加入他们,还是告发他们。当然,他知道就是告发,于阗王也不会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但是,他已经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看到了黑子、铁匠、陶匞他们眼神里露出来的狼一样的神情。他看到过附近游荡的狼,远远地跟着他们,直到他们进了大漠才不见了。而一旦有人想要射杀它,马上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当人们忘记了它时,它不知不觉的就出现了,带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现在,这些人也是如此。他觉得,于阗王一定也感觉到了,他对于阗王有一种天然的尊敬,觉得那才是高贵的人的样子,也只有那样的人,才配被人称作大王、王爷。对于于阗王买下他。他觉得简直是自己的幸运和尊崇,他觉得如果有人去伤害于阗王,他一定冲出去。与敌人拼个死活的。
他听到于阗人的议论,还有他们脸上的兴奋之情,觉得大漠已经到了尽头了。巫仓联也在晚上歇息的时候,跺过来对大伙说:“明日就可以走出去了!老天上苍天帝爷爷对我巫仓联不薄,让我活着走出大漠了!”大伙很冷淡,他们一直背着他,有人曾要求叫上他一起。陶匞坚决反对说:“这家伙,一肚子的坏水。花花肠子很多!他好不容易靠上了一个贵人,还不竭力巴结?他和大伙已经不是一条心了!”
巫仓联有点没意思了,看着牛郎,“小牛郎。你怎么样?高兴吗?以后跟着我,我说说,大王一定会留下你的。不然,就惨了!听说了吗?于阗那里都是玉石,漫山遍野的玉石!还都是羊脂白玉,随便拿上一块到了长安,就值大价钱,让你一辈子吃穿不愁!嚯!想想都觉得浑身发抖,那不是石头山。是金山、银山啊!”
他的话终于引起了大伙的关注,铁匠不相信哪里还有玉石堆积的大山:“胡吹大气!你就是会扯,可劲的扯!是不是?哪里有玉石山?王母那里也不是玉石山!她还是叫山不是?”
黑子沉思说道:“我倒是觉得可能有。你想想啊。听说皇帝宫里头屋子都是玉石的,哪里来的?啊,还有人家说琼楼玉宇、仙阁丹墀、琼浆玉液,还有金缕玉衣,都哪里来的?一定有一座产玉石的大山!”
“嘁!”铁匠鄙夷道:“你小子穷疯了!到处打穴挖墓的,以为金缕玉衣、琼浆玉液都是玉石做的?琼浆玉液。那是……那是……皇帝、仙人才能喝的!玉石做的,你能喝下去吗?你喝下去能尿出来吗?能拉出来吗?”
黑子骂道:“滚!滚你奶奶的!看不起老子?老子随随便便见过的都比你猪崽子听的多!金缕玉衣。听说过吗?那是死掉的王侯将相穿的,穿着到地府去的,去继续享乐的!老子一夜间进了七座大墓,得了十三件金缕玉衣!那家伙,金子比头发丝都细!玉片比小娘们的皮肤还薄、还细嫩!”
“哈哈哈!说你小子胡扯,你小子不打自招了吧?以为老子不会算,奶奶的,七座大墓,怎么能有十三个金缕玉衣呢?十三,呃,比七座墓多了好几件的,哪里有十三啦!是不是,各位?你们想想,一座墓只能有一件,怎么突然多出了那么多?”铁匠只是觉得多了,却不知多了多少。
黑子确信他不会算账,冷笑道:“你个狗熊!就知道吃,那贵人的墓里面只放着一个人?你见过那大墓吗?比山还高!”
这时候见过于阗人听他们吵的热闹,也凑过来,巫仓联给他们解释吵的什么,于阗王来了兴致:“你说什么死人的墓比山一样高?他们死了还住这么高大的房屋?不是,那地方是地下,还是地上?”
黑子得意洋洋起来,连于阗王这样的贵人都来向他请教了,知道西番人一般没有土葬的,说道:“在中原,皇帝、还有王公死了,都要有好大的一座墓。秦始皇的大墓,是几十万人造的,下面有大河,有兵马,有侍从,有数不尽的锦绣丝绸,金银珠宝!他的墓,骑着马跑一圈要跑上三天!上一趟,啊,当然是不让上去的,要五天!上面云山雾罩的,亭台楼阁,虎豹狮象应有尽有,奇花异卉听都没有听过!”他信口胡说,把于阗王听得晕头转向的,张大了嘴,不相信世间还有这样的事。那些汉人,大多也不知道秦始皇陵的情形,听他说的真的一样,也不住地点头。
于阗王怅然道:“哦!这一次到匈奴,本想能前往中国,没想到事情急,没有去成,却错过了这么多的奇情异景!今生如果不能到中国一趟,算是白活了一场!”
牛郎等汉人却殊无这样的遗憾和惆怅,他们虽然想念家乡,却不觉得哪里有瑰异的地方,值得自己去抱憾终身的,如果有也是门前的流水,屋后的杨柳吧?
半夜时分,牛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眼。几个人影摸向于阗人的帐幕,空气中紧张的气氛,使得他只能望着头顶的星空。不敢看帐幕那里发生的一切。
黑子爬进了于阗王的大帐,他自觉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于这个被人尊称为大王的,心里非常的看不起:什么呀?不过是几条皮裘,几百匹马,有几十个侍卫,几百个奴隶。连汉地一个市井卖肉的都不如!更不要说那些田地千百顷,一眼望不到边。房屋彻地连天的,童仆浩浩荡荡塞得满街都是的富家翁了!还王爷,我呸!大帐里面更加的让他失望了,一条破地毯。已经看不清花纹了,一盏牛油灯,发出了刺鼻的气味。于阗王躺在地毯上,身上盖着一条狼皮,发出了巨大的鼾声。两个侍卫坐在地上,打着盹,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进来了。
黑子狞笑着指挥四个人把两个侍卫的嘴堵住了,皮索缠紧了他们的脖子,两人只是蹬了几下腿。就眼珠子掉了出来,舌头伸得老长。于阗王听到了动静,睁开了眼。一把亮晃晃的刀压在他脖颈处,日间对他笑嘻嘻的讲说汉地大墓的那个人正笑嘻嘻的看着他。
有两个帐幕里面发生了打斗,人很快就死了,大多数的于阗人还在睡梦中就被制服了,或者被勒死了。
大火“哄”的起来了,于阗王看着自己的帐幕在火焰中慢慢的消失。心中的希冀也在慢慢消失,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这些奴隶竟然敢起来反抗!他对他们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世间哪里还有他这样的主人?他们竟然不识好歹的杀死了他的侍卫,还把他捆绑了起来。他叹息自己太过心软,没有把他们的腿或者胳膊砍掉一条,就急急忙忙的带他们回家来。
陶匞问道:“把帐幕烧了,你真的觉得是个好主意吗?我们难道不用帐幕了?”
黑子冷笑道:“带着那些累赘干什么?我们马上就要富可敌国了,要什么有什么!不要说帐幕,就是天仙也可以的!只要大伙听我的,我保证大伙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做人上人!”
杨树根掂着一团东西扔下了,“看看这个东西怎么办?是不是跟他们一起杀掉?”大伙一看,捆成了一团的是巫仓联,他正愁眉苦脸的眨巴眼睛,嘴里塞着一团烂草。杨树根笑道:“这家伙到现在还啰嗦个没完,我只好先招待他吃草了。”
众人力主把于阗王他们都杀掉,黑子沉吟半晌,老练的说道:“我们从墓里得到的东西,从来不急着出手。大伙知道为什么吗?哈,要留一手。这个什么王爷,妈的,大王、王爷!狗屁不是!我们那里一个乡老都比他威风。但是,还要留着,留着以后我们有用。别的人就没必要留了,全部扔进火堆里吧。”
于阗王怒吼道:“不要!不要伤害我的人!如果你们敢伤害他们,我……我跟你们没完!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他高贵的脸充满了痛苦,金丝一般的头发披散开来,在夜风中飞舞。
黑子冷冷说道:“你自己留下一条命,就已经很难得了!你还能怎么样?你那个于阗国也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人,还能奈何得了我们?把他们都宰了!”
“不要!”一个人在暗影里叫道,“不要杀他们,大不了,我给大伙做牛做马,伺候大伙,请不要杀人了。放了他们吧!”说话的是牛郎,他一脸的志诚,看着大伙。
陶匞笑嘻嘻的说:“你这孩子,倒是实诚人。你说说,为什么不能杀人了,啊?”
牛郎认真地说道:“杀人,是要进恶鬼地狱的!我听说生前杀一个人,怎么杀的人,地狱鬼族就怎么杀他一百次!真的,没有骗你们,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的,我爷爷说人要是生前造孽,死后也会进地狱的,被人穿起来烧烤,进比冰还冰冷的水里,比火还烫的水里,还有刀山火海!咦!说起来就吓人。我劝你们还是放过他们,他们一定不会生气的。是不是,大王?你不会生气的,啊?”
于阗王有点感动,也有些好笑,这个傻里傻气的青年,难道看不出这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吗?当然,他自负经多见广的还上了当,这个孩子当然不可能看出这些人的凶狠的,他说:“孩子,不要求他们了!你越是求他们,他们越是心狠!我没有早一点看到你的好心,对不住你了。我死了之后,希望你能到于阗,告诉我的王后和公主,我是怎么死的。”他已经决心和自己的手下同生共死了。
牛郎认真地说:“我不会帮你带话的。有什么你自己回去说。”
于阗王大为感动,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牛郎。牛郎不理他,对黑子说:“我说不能杀他们,是有道理的。你们应该多想想。”
黑子现在已经胜券在握了,他忍住了笑,说:“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能杀他?杀了他难道天地倒转了不成?还是会再起狂风,刮走了咱们?”他眼睛乜斜着于阗王,想怎么把他做掉,还有那个魔刀,死猪一样窝在地上,巫仓联是最不能容忍的,把他一个人扔在大漠里,脚筋割了,或者把脚趾头都切下来!嗯,就这样!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微笑着看牛郎说些什么。
杨树根和铁匠几个人虽然此次轻松地回复了自由身,可是看到黑子这么跋扈,都不以为然,特别是对巫仓联,都觉得欠他的,不能把他也一起杀掉。但是看黑子的意思,对巫仓联深恶痛绝的,还劝不住他了,如今牛郎突然走出来打岔,都佩服他的勇气,也想看看他怎么说服黑子,或者说看黑子怎么在他跟前丢脸。
牛郎鼓足勇气劝止杀人,现在黑子让他说出道理来,他一时抓耳挠腮,又不知该怎么说了。于阗王暗自叹息,巫仓联眼泪汪汪,其他于阗人心中惨恻,黑子冷笑,手里拿着于阗王的宝刀,举了起来!
玉山不辞万里遥,弱水无波浊浪高;荒漠风起连天沙,动心还是谪客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