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被魏王任命为外黄令,食魏禄米,佩戴魏印官服,那便不能弃城而走。“
张耳对自己的妻儿、宾客如是说。
”我当信如尾生,宁可在骇浪中抱柱而死,也不愿离弃苟活!“
但在这大义凛然的背后,其实也有张耳自己的私心。
他从信陵君处学到了一件事:有取必予,有恩必报,讲的是义;承诺的事,一定做到,救人之难,不避生死,讲的是信。信义,这是任侠者生存于世的基础,没了这两样,他们就狗屁不是。
对张耳而言,比身死亡命更可怕的,是苦心经营多年声名的堕毁。
所以他必须留下来,至少要抵抗一阵,让世人知道,名侠张耳,没有辜负魏国!
但老婆孩子,却是要先送走的。
结束了漫长的回忆后,张耳拍着他结发妻子的手,继续嘱咐道:”汝等先去阳武县,那里尚且安全,藏身县中,若是秦军占领了那一处,也勿要慌乱,秦人骤然来此,一定难以查明各地人口籍贯,假装当地人即可。等到战事平息后,陈馀会派人来接汝等去赵地……“
陈馀,也是大梁人,好儒术,与张耳为刎颈之交,因为他比张耳年轻十多岁,便以父事之。
如今陈馀身在赵地,在当地小有名气,有田产屋宅,他是张耳这一生最信任的人,能够以妻子托付。
在送走了妻子后,张耳并未在外黄城外久留,而是让亲信守好脱身的隐秘地道,他自己则往府邸走去。
既然决定留下抵抗一番,那至少要打退秦人第一轮的进攻,但张耳知道,以外黄县本身的武力,恐怕无法对抗那些秦军。
魏国的主力部队,早就在一月份时,被从陈郢回师的王贲大军击溃了,剩下的数万人,被围困在大梁,自身难保,宁陵君魏咎收拢了数千人,走保睢阳,也难以救援外黄。
城内的数千丁壮,大多没有受过训练,虽然可以鼓噪造势,真正打起来后,却难以依仗。
所以张耳手里能用的,只有县里的两百县卒,若是加上他手下的两三百门客,或许能勉强一战……
张耳必须说服他们!说服那些来自梁、楚、齐各地的轻侠们,为自己效死!
……
一个时辰后,外黄张宅内,张耳让仆人将府邸中一半的酒全部开封,又杀猪宰羊,将所有的宾客都聚集到院子中,置酒高歌,却不谈御敌之事,而是深情地讲述起了当年信陵公子的事迹。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张耳端起酒盏,叹息道:”耳门下,最盛时,也仅有三百人,不如公子远矣……公子虽逝,但我每每思之,都觉得他仰之弥高啊!”
仰之弥高,这句话,张耳还是从擅长儒术的陈馀处听来的。
门客轻侠们纷纷捶胸顿足,嗟叹道:“公子真豪杰也!惜哉,吾等不能睹之一面。”
张耳笑了笑,便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秦破赵于长平,平原君求救于魏,魏王却不欲相救。信陵君苦苦相劝,自度终不能说服魏王,又不愿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当是时,有侯嬴自刎以送公子,有朱亥挥金锤杀晋鄙,这才有了震动天下的信陵君窃符救赵!”
门客们又纷纷赞叹起来,各自起身,他们大多出身卑微,话语粗鄙,但总结起来,就两句后世的话。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张耳见气氛渐渐热烈,知道时机成熟了,便将酒一放,大声鼓动道:”二三子,信陵君之事虽不可再见,但今日,秦围大梁,又以偏师攻略诸县,我已经听侯哨回报,说有一支千余人的秦军,已逼近外黄二十里外,明日便至!“
他拔出了剑,狠声道:”耳身为魏国外黄令,为大王守土有责,是为信,需庇护百姓免遭秦寇荼毒,是为义。故不可弃城而走,苟且偷生,今愿效仿信陵君,乃请众宾客,坚守外黄,抵御秦军,与城俱死!二三子可愿追随?“
刚才还豪气万丈的众宾客闻言,都有些发愣,本地外黄人也倒罢了,颇有点保卫故里的欲望,可那些来自楚、齐、赵的宾客,便有些犹豫踟蹰了,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信有义,里面大部分,都是来混口饭吃的。为张耳当当打手还行,要为他豁出性命,却还得掂量掂量。
张耳见状,便轻叹一声,放下了酒杯道:”昔日赵将廉颇,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归。廉颇不忿,宾客对曰,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
”没想到,我张耳,竟然也有这样一天?“
此言一出,那些宾客顿时愤慨了。
一个高鼻梁,留着美须髯的大汉愤然起身,此人三十出头,因为素来好酒,已经喝得半醉。
大汉一擦须上残酒,用他那声线独特的楚国沛泗口音,大声说道:
“我素来敬重信陵君之名,听闻张君乃是信陵旧客,继公子之志,故从沛上至此,食于张君门下。虽然作为门客才数月,但大丈夫,当重然诺,守信义,如今门主有难,身为宾客,岂能弃之而去?”
他一拱手,大声说道:“张君若要率众御秦寇,沛县刘季,愿追随之!虽死不悔!”
话虽如此,但刘季心里想着的却不是以死想报,而是……
“秦人势大,乃公且杀个把秦人,对得起张耳的酒肉,就该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