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彻不复最初的胸有成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嘶吼道:
“你忘了秦朝七百年社稷么?要将秦始皇帝留下的大业,历代先君筚路蓝缕造就的邦国拱手相让?”
“扶苏,你这是要做嬴姓的罪人!?死后有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
“罪人……”
扶苏重复着这个词,却笑道:“你说得没错,我曾是一个罪人。”
“不只是嬴姓的罪人,更是天下的罪人!”
他看着自己两年来握剑持矛,满是老茧的双手:“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将满手优势,统统葬送,最终让时局,朝最坏的方向坠落。”
“那些野心家,六国遗民,纵横说客,最希望的混乱!”
“你以为,我复起于海东,带着戍卒欲平定反王,是为了要恢复江山社稷?做一个英雄?”
“没错,有这样一点想法,但更多是,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件事。”
他说出了自己的初衷:“赎罪!”
“奈何我能耐有限,又为陈平掣肘,只能稍稍平定辽东辽西,费尽浑身解数,只能勉强保住两地百姓生计安宁。说起来,扶苏真是无用啊,在这件事上,我远不如黑夫,他已扫平六国,我却还在原地打转。”
他自嘲道:“到头来,我做这一切,反而显得多余了。”
扶苏摇着头:“这也就罢了,如今九州即将大定,我若是听你的话,去做那个继续搅乱天下的罪人,我的复起,就真成了南辕北辙了!”
蒯彻目瞪口呆。
他曾说赵歇,说彭越,说韩广,说冒顿,甚至在多年前,还设计过“亡秦者黑”的戏码,成功让秦始皇帝怀疑黑夫,离间了君臣,招致天下大乱——起码蒯彻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哪怕这场大棋最终失败了,蒯彻也会以此为傲,以自己的纵横游说之术得意洋洋。
但现在,蒯彻却在扶苏面前,感到了无比的挫败感……
当年第一次游说扶苏失败,一来是他故意试探,二来也以为扶苏愚忠愚孝。
可现在的扶苏,见识了众叛亲离,看到了人间杀戮,起于海东,饱经风霜,行事作风,与当年大不相同,蒯彻以为,他已经变了,成了自己能够说动的人……
对权势的留恋、对未来的迷惘、对敌人的恐惧、对麾下众人的担忧、对不公处境的愤怒、对故友的疑虑、还有难以低头为人臣属的骄傲……这些情绪,扶苏一样不少!
可蒯彻使劲浑身解数,却终究无法说动扶苏。
现在他明白了。
扶苏身上,还有某种自己根本无法撼动的信念!
“我与黑夫的恩恩怨怨,尚未结成死结,我二人自当解决。”
“但绝不是靠猜忌和攻杀!更不是靠你这奸士的离间!”
扶苏一边说,一边往外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所以扶苏,你这是要自己去黑夫营中受戮?”
蒯彻只觉得可笑之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人物?
选择放弃,选择自杀的人物?
“黑夫何等人也,他能杀蒙氏兄弟,便也能杀了你!毫不留情!”
蒯彻仰头大笑起来:“我笑那秦始皇帝,何等英雄人物,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做事心狠手辣,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心慈手软的儿子!”
“没错,我是心慈,改不了。”
扶苏站起身来,招手让外面的人进来。
“但我的手,早已沾满了血,已不软了……”
“尤其是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比我罪孽更重的罪徒!”
卫士拜在面前,扶苏问他们道:“说了这么一会话,火烧旺了么?”
“旺了。”卫士禀报。
而烽燧外面的空地上,一个巨大的陶鼎正滚开着沸腾的水,热气直往上冒……
“善。”
扶苏看向冻得直哆嗦,鼻涕都凝固在脸上,已看不出面色是惧是怕的蒯彻,笑道:
“蒯先生挨了好几天冻,无衣无褐,冷得不行,实在是有失体面,让他,暖暖身子罢!”
面对蒯彻如此恶人,扶苏却没有歇斯底里的痛恨斥责,只有身为长公子的彬彬有礼,他朝外伸手,仿佛是邀请蒯彻去参加一场宴席。
而辽东的汉子们就没什么温柔了……
扶苏只是优雅地目送他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