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轮到朱照业惊讶了。
“是立哥哥啊。”恩常撅嘴回应,似乎很不满,“父皇说娘亲很喜欢立哥哥的,怎么连他的寿辰之日都记不住啊。”
今日,居然是立儿的寿辰。
“呵。”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再无以往的苍凉,倒有几分过尽千帆般的透彻,“我竟忘了,今日是立夏。”
立儿立儿,因是生在立夏才叫的立儿啊。
朱照业看着她虽清瘦但精神的面容,心底那股缓缓流动的涓流即将汇聚成磅礴的海洋。其实一年前他便知道她躲在这庵里,之所以没有来打扰,不过是觉得立儿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冒然地将她拉回尘世说不定又一次害了她。静静守候了这么久,他终于得到了她已释怀的消息,特地带着儿女前来。
瑶光蹲下身,伸手温柔地抚过小郎君的脸蛋儿:“你叫恩常是吗?”
“嗯。”
“你和大哥哥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立儿在世时身子瘦弱,时时生病,可眼前这小郎君倒壮得像头牛似的。
小郎君皱眉:“我像娘亲,立哥哥像他爹爹。”
瑶光惊讶于他的机灵,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赞赏道:“真不错。”
旁边,一只小肉手拉住了她的衣袖,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她,像是在引起她的注意。
瑶光笑着收回手,然后放在小娘子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了一下,同样赞道:“你很漂亮,以后一定是大美人儿。”
这可美坏了爱久,立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夸完了这一双儿女,她站起来,一左一右地牵着他们,将他们交给了朱照业。
“你将他们教得很好。”她叹息一声,不知是在无奈自己未能陪伴他们成长还是错过了那么多精彩的时光。
“他们一生下来便缺了你,我只能尽力弥补他们。”朱照业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不似以往那般咄咄逼人了,倒像是带了几分宽容和柔和。
瑶光轻笑一声,不知心底是否会生出愧疚。
“你们掰过笋子吗?”她微微弯腰,看向这俩孩子。
两人齐齐摇头,估计连什么叫笋子都不知道。
“师太带你们去好吗?”她笑着说道。
“师太?”恩常皱眉。
瑶光伸手指了指自己:“我陪你们玩儿。”
“好啊好啊!”爱久率先兴奋了起来,原地蹦跶三下,十分雀跃。
瑶光笑着抬头看向朱照业:“去吗?”
雨过天晴,彩虹当空。他心底瞬间有种豁然开朗的明亮,心底的那道阴霾终于被她这久违后的笑容给驱散出去了。
“去。”
这一天,他们没有做法事,而是将清心庵所在的山上的野物霍霍了个遍。笋子、野菜、兔子……地里长的水里游的岸上跑的,无一没有中招。
俩孩子兴奋过度,滚在水里跟个泥猴儿一般,若不是朱照业眼疾手快地将他们捞起来,估计两人还要在里面多滚几下才算完。
“回去吧。”他一手抱着一个,脸上都是泥巴,少有的窘迫。
“好啊。”她拎起地上的篮子,里面装满了今日的“战利品”。
回宫的马车已经在庵门口侯了许久了,瑶光踏出庵门,一眼就瞧见了马车旁边的倩影。
“奴婢恭迎夫人回宫。”梳着妇人发髻的小石榴盈盈下拜,时光一下子被拉得悠长又深沉。
那些往事,随着旧人的出现猛然浮现出脑海。
瑶光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见着朱照业没哭,见着一双儿女没哭,唯独见着陪自己走过半辈子的丫头,她一时没有忍住泪水。
朱照业将孩子交给高内,转身拉住她的手,道:“我来接你回家。”
她笑着伸手,将篮子递了出去,小石榴上前接过,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不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瑶光松手,连同他的手一起拂开。
他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手僵直在半空。
“前尘往事,就让它去吧,那个地方不适合我。”她仰起头闭着眼,感受傍晚山间清纯的风,任由他们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
朱照业的笑容维持不下去了,他脸色难看得像是被落日照不到的山背面,好大一块阴影。
“你说什么?”
“好好照顾他们,有你陪着,他们很幸运。”瑶光抬手,帮他拂去了肩头的灰尘,“至于我,余生只想在佛经里寻求一丝慰藉,那些俗事就不要来烦扰我了。”
“烦扰?你觉得恩常和爱久是烦扰?”他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神色煞白
“贫尼法号绝尘,余生绝于尘世,不再涉足。”她抽出了自己的手,嘴角衔着一抹浅笑,“如果有一天他们想我了就带来这庵里听我讲讲经书吧。”她这一身经历太多,背叛太多,不敢再踏入这滚滚红尘中,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会被洪流吞没。她不怕死,但她怕她的死会让很多人烦扰。
“你可真狠心。”他惨笑了一声,终于觉得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眺望远处将要落下山的夕阳:“前半生对自己太狠,后半生想轻松一些,见谅了。”
说完,她看了一眼熟睡在侍卫肩头的俩人,嘴角漾起一抹微笑,然后转身朝着静谧无声的庵里走去。
晚风吹起她的素袍,仿佛是要乘风而去的仙人,不过是短暂停留在这人世间。
他握紧了双拳,一紧一放,再紧再放,循环往复,屹立无声。
“陛下……”
就这样吧,放她走。
他转过身,捂着心口的位置,突然就觉得那里空荡荡了一片。
“回宫。”
相逢、相知、相爱……不过是踏错了一步的节奏,往后的一切全然改变,再也不可回首。
清心庵里吹起了一段笛声,清脆透亮,像是故意送别的一段曲子。
趴在侍卫肩头的小郎君挣扎着睁开眼,努力地张望了一番,没有见到想见的身影。
“娘亲呢?”他迷迷糊糊地唤道。
朱照业伸手,轻抚他的脑袋:“往后咱们不要再打扰她了。”
“是她不喜欢我们吗……”他的话像是从喉咙里咕噜出来的,有些闷,睡意朦胧。
“当然不是,只是她累了,往后就让她休息吧。”他低头,眼眶热热的,落在儿子头上的吻是如此的冰凉。
“好啊……”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头一歪,彻底睡了过去。
再看另一边的爱久,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生幸运。
他踏上马车,最后再回望一眼这座安然恬静的尼姑庵……
“保重。”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余下的时日里,还她一生追求的自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