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是——
他震惊地抬起手慢慢摸向正枕着他的腿的脑袋,可他才碰到对方头上的簪子时却猛地收回手。
对方似是睡着了,毫无察觉。
乔越的心跳慢慢加快,这是姑娘家才会用的步摇……
会给他盖上衣物、会无所顾忌枕着他的腿睡着、会在这大年夜来到他身旁的姑娘,除了她,再不会有谁人。
乔越收回手,摸向盖在自己身上的衣物。
是一领裘衣。
这宁堂寒冷,她竟是将她的裘衣给了他……
尽管已然极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可此时此刻,乔越也无法掌控自己心间如火般热烈的感觉。
他轻轻将裘衣从自己身上拿开,摸索着披到温含玉背上。
她似乎睡得很熟,乔越有些不忍打扰她,或是说不舍得打扰她。
但,天寒,地冻。
“温……”乔越尽量找准温含玉肩头的位置,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轻声唤她道,“温姑娘。”
“唔?”温含玉却是将脑袋在乔越腿上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她甚至将双手也搭到了他腿上来,显然这样舒服些。
乔越有些尴尬,却是再由不得她继续这般睡着,因而轻轻推了推她的肩,再次唤道:“温姑娘快些醒醒,再这般睡下去的话会冻坏身子的。”
“嗯?天亮了?”温含玉终是醒了,不过却是迷迷蒙蒙的。
乔越微微摇了摇头,惭愧道:“抱歉,在下不知。”
温含玉边揉着酸涩的眼边看向窗外方向,喃喃道:“哦,天没亮,还黑着呢。”
“温姑娘可觉有什么不适之处?”乔越关切地问道。
“没有。”温含玉又揉了揉眼,以让自己清醒清醒,她一边将白狐裘在肩上披好一边站起身。
除了腿冻得有些发麻以外,她没什么不舒服,她这身子可健康得很。
乔越拾掇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低声又问道:“今日是年夜,温姑娘……缘何来了?”
他以为她不会来。
准确来说,他认为她绝不会来的。
可她却是来了。
尽管晚了些,尽管她来时他并不知晓,可她仍是来了。
“我今夜若是没有来,你又要我为你多花费多少时日?”温含玉此时冷眼盯着乔越,就像一位老师盯着一个犯了错的学生,连语气都是凌厉的,“你倒是无所谓得很,才醒来就抱着一大坛子酒喝,你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
乔越低着头,心有惭愧,无言以对。
“你以为你低着头不说话就没事了?”温含玉俨然被乔越这个“不听话的病人”气到了,根本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你今日若是不能给我个让我满意的答案,我就断了你的琵琶骨。”
温含玉声音冷冷,她所言并不似玩笑。
“说吧,这些都是什么人?”温含玉看向堂中数千灵牌,第一次想要从乔越口中听到他的答案,“你又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喝酒?”
自从羌国回来之后的这一年余来,不知多少个夜里他彻夜彻夜睁着眼,他睡不着,也不敢睡,因为每每夜深人静躺在床榻上的时候,他的将士们与他说过的话总是尤为清晰地回荡在耳畔,他们临死之前的抬头挺胸视死如归的模样也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看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直到没有一个人再站着,直到广阔的土地被从他们身上不断淌出的血浸得红透。
他若是也能死在那个时候,该多好。
这样,他如今就不会独自苟活在这世上痛苦着。
乔越的身子绷得如琴弦般紧,他的身子在微微发着颤,他的面色白得失血一般,双手更是紧紧握成拳,不住地微颤着。
可见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有多痛苦。
“他们……”乔越的声音低低,带着颤抖,“是在鹿河一役中死去的其中一部分将士,是曾与在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
鹿河一战温含玉听老国公说起过,便是没有亲眼见过那一战的老国公都道那一战的惨烈,更莫说是亲眼见着更亲身经历过的人。
比如乔越。
她从前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兄弟姐妹,她不知道亲友弟兄死在自己面前是怎样的一种悲伤与苦痛,但她现在有亲人了,有一个总会摸着她的头叫她乖含玉的太爷爷,她想,若是太爷爷死了的话,她的心一定会很难受。
温含玉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有频率的心跳,黑鸦说过,这儿觉得难受的时候就是难过,愈是难受就愈是难过,是悲伤,也是痛苦。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乔越。
乔越他的心……此刻是悲伤难过的吧?
“那他们的家人不为他们立牌吗?”她于这世上的事情虽知道的不多,但她每日都有在努力地去学去了解,她如今知道这灵牌一般都是由亲人所立,这样才好在以后逢年过节的日子里给他们烧一炷香,也是让亡故的他们有家可归,而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家中尚有人在的,自当是由家人来供奉,但是这宁堂里的兄弟都是孑然之人……”乔越面色沉重,语气里是浓浓的痛苦与悲伤,“所以我为他们立牌,设了这宁堂安置他们。”
“我无法为他们敛尸,可我不能让他们死后也还要四处飘荡无家可归。”
他不能让为了姜国为了百姓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死后化作孤魂。
他不能。
悲伤太过,一时间他便是连“在下”二字都忘了。
温含玉只觉震惊。
如此多人……他竟记得清楚谁人有家谁人孤寡!
“今日是年三十夜,团圆的日子。”乔越抬头“看”向数千灵牌,真诚且认真道,“我来这儿,是陪陪他们,和他们一块儿过年。”
“以前每年的三十夜,兄弟们都是一块儿过的,远,都没回家。”乔越陷进那些于他而言再美好不过的回忆里,他的身子不再紧绷也不再发颤,他的嘴角亦扬了起来,“大家伙一同围在火边吃最香的烤鹿肉,说最开心的事,道最在乎的人,喝最辛辣的酒。”
说到酒,乔越猛地从回忆中抽回神。
糟了,他擅自饮酒必是被温姑娘瞧见了,她定是生气了。
“温姑娘,在下……”
“喝酒?”像是已然知道乔越要说什么似的,温含玉打断了他。
乔越当即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了头,惭愧道:“对不起。”
温含玉本是对他不顾自己身子肆意喝酒而生气,可看到他说到以往过年时他都是和他的兄弟们在一起吃肉喝酒时候面上扬起的那有如晨曦般的笑时,她胸中的怒气便散了。
“原谅你了。”温含玉淡淡道。
乔越诧异抬头,她未生气?这不大像她的性子。
只听温含玉又道:“你自己都说了这大过年的不做点能让自己开心开心的事情怎么行?”
乔越仍是怔怔。
“我饿了,你饿不饿?一起去吃些东西嗯?”温含玉揉揉自己的腿,方才在地上坐得久了有些酸,“我给你来了吃的来。”
乔越默了默,才轻声道:“多谢温姑娘。”
待乔越朝众灵位躬身行礼后,温含玉将方才吹熄放在一旁的风灯点上,而后塞到了乔越手里,“你替我拿着灯。”
乔越的手正要放到椅轮上,不想温含玉却将灯杆塞到了他手里,紧着他便被她推着往宁堂外走,赶紧道:“温姑娘,在下自己来便可。”
“怎么?我推着你你还不乐意了?”温含玉垂眸睨他,语气里有不悦。
“不是。”乔越忙道,“在下并非此意,在下只是……”
“那你闭嘴。”
“……”
天正处在将亮未亮时,天色最是暗沉时,也是一日之中最冷之时。
温含玉还未出宁堂所在的小院便已冷得瑟了瑟身子,唤乔越道:“乔越。”
“温姑娘有事尽管说便好。”乔越尽量让自己少说话,以免惹了温含玉不快。
“你这府邸里有没有点木炭燃来暖暖啊?”冻死人了。
乔越轻轻摇了摇头。
“那有没有什么能暖和点的办法?”即便身上裹着最是暖和的狐裘,温含玉仍是觉得冷极,方才在地上坐得太久还睡着了,这会儿怎么着都捂自己暖和不起来。
“若是温姑娘不嫌弃的话……”乔越顿了顿才继续道,“到庖厨去等等在下,在下为温姑娘煮些热姜茶暖暖身子。”
“快去快去。”温含玉当即推着他快步往庖厨的方向去。
平王府的庖厨不大,无论是于立苑相比还是与宁堂相较,这不大的庖厨都显得暖和许多。
“可否请温姑娘帮在下拿一拿姜?在下……拿不到。”
温含玉朝自己掌心哈了一口气,问道:“姜在哪儿?”
“在灶边案台上边的墙上,挂着的筐子里。”他记得十六是这么与他说过的。
温含玉走上前踮起脚将挂在墙上的小筐子拿了下来,果见筐子里放着姜与大蒜,拿了两块递给了乔越。
乔越道了声谢,接过放在案台上,而后转动椅轮到了水缸旁,摸索着拿过放在一旁的木盆,从缸中舀了些水来将姜放进去清洗。
只见他的双手才浸到水里便变得通红,可见这水有多冷,他却面不改色,换了三次水,反复搓洗着那两块姜,末了还是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洗干净了,只好问温含玉道:“温姑娘看看在下可洗净了?”
温含玉垂眸,姜洗得很干净,但她却是在看他通红的手。
“你不冷吗?”温含玉忽然问。
“?”乔越不解。
只听她又道:“水。”
乔越这才知她问的是水冷不冷,便道:“自是习惯了。”
西疆的冬比长平城的冬要冷得多,他早已习惯,只是他如今这身子大不如前,不再如从前那般耐寒罢了。
说完,他把姜放到砧板上,慢慢地切成片。
他的动作很慢,也很认真,若非如此,他切到的只会是他的手。
因为坐着离案台不能太近的缘故,他将身子坐得笔直,再往前倾些,他才能很好地握着菜刀在砧板上切东西。
切好了姜后他才来到灶台前,摸过放在灶台上的一根长长的柴禾在手中拿着,用它找到放在地上的一张矮凳,再用它将矮凳勾至灶膛前来,随后一手撑着灶台边,一手撑着椅手,将身子从轮椅慢慢挪到矮凳上坐好,尔后开始烧柴。
温含玉一直坐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觉得他烧柴烧得比上回她见着时娴熟了不少,虽然依旧很慢,但至少没有像上回那般鼓出一阵又一阵呛人的浓烟。
乔越本是觉得这柴烟味呛人,欲让温含玉到外边等等再进来,但想到她畏寒,且还嫌他话多,他便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当灶膛里有暖意升起之时,温含玉忽然靠到了他身侧来。
乔越正诧异时,温含玉挨着他蹲下了身。
乔越怔了怔后当即将手扶在灶台边上,另一手扶着自己身下矮凳,作势就要往旁移开。
谁知他人还未动,温含玉便朝他挨得更近,一边不悦道:“你躲什么躲?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这灶膛里的火暖和,两个人靠近些更暖和。”
“……”这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
乔越还是要往旁挪开些。
温含玉顿时皱起眉,死死盯着他,忽然冷着声道:“乔越,你是不是觉得我丑得慌,所以我靠你近些你就躲?”
“当、当然不是!”乔越赶紧道,“在下只是……”
“你就是这么认为的。”温含玉压根不听乔越解释,“你别动,我现在就让你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