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狄仁杰还没有开口,坐在主人席中的崔玄暐则叹息道:“诸君所言诚有可鉴,但朝廷所以派遣使者南下审察,也是有更深一层的顾虑啊。”
听到崔玄暐这么说,众人议论声为之一顿,就连狄仁杰也略有好奇的望向崔玄暐,想要听他讲一讲朝廷这么做的深层理由。他们这些时流虽然也在神都,但毕竟不能入参机要,难免就短于见识。
“李相公久在西京不归,事机收揽于外,也使朝中诸事运作不畅。更严重的,则就是让皇嗣久涉事中不能抽身笃静……”
崔玄暐所言便是李昭德出都调查王城驿凶案一事,一同出使的河内王武懿宗都已经返回了神都,但李昭德却以案情仍有疑点为由继续留顿西京。
狄仁杰本以为崔玄暐有什么深刻论述,但是听他言涉李昭德,不免便皱起了眉头。
他虽然在事闲司,但于朝中也多故旧,或许不能及时知晓许多机要,可也并不是对朝中人事纠葛一窍不通。
李昭德之所以久在西京,原因绝不是崔玄暐所暗指其人想要避开朝局纷争。一则是武氏诸王的阻挠,不愿意让李昭德太早回朝。
二则是李昭德本身所收揽的那些事机关乎重大,如今朝内酷吏猖獗、几无所制,一旦李昭德归都后没有策应,让这一部分事机被酷吏夺走,受害者必然更多。
如今朝中,且不说圣皇陛下心意如何,政事堂宰相唯梁王武三思、凤阁内史豆卢钦望、鸾台侍郎杨再思而已。
这三人徒在其位却无能于事,只从日前禁中法会决议出征突厥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们对君王制命根本就全无匡正之力,只能垂首附和。
最起码在狄仁杰看来,眼下绝不是兴弄外事的良机。年前朝廷用兵收复安西四镇,眼下局面也不过堪堪维持住,吐蕃随时都有可能再作反扑,布置在西域的人事不可轻易撤回,甚至可能还需要持续的投入。
朝内看来,尽管代王一系所主持的漕运事宜有所收效,使得国计度支略有从容。但此事运作仍浅,还需要加以稳定,最起码也要看过今年的岁收整体增益如何,才能确言究竟成不成功。
在这样的情况下,圣皇陛下却一意孤行,决定出征突厥,而且用的还是那样一个妖异借口,根本就没有一个整体的战略意图与战术构想。侥幸或可不败,但也无从扭转北方的攻防形势,根本就是劳民伤财的妄举。
狄仁杰相信在朝有识之士也多能看到这个问题,但之所以没有强力人物出面劝阻,无非是在事者都失去了就事论事的正直之心。
诸如眼前的崔玄暐,其人就事凤阁,深参机要,面对朝廷明显的乱政避而不谈,却转而讨论余者枝节。说到底,权力撩人而已。
如今的政事堂,言则有宰相五人,但夏官尚书王孝杰本职安西大都护,只是遥领宰相。凤阁侍郎李昭德本困在西京,也不能从容回朝,发挥出宰相职责。至于在朝这三人,哪一个都没有担当国计的器量。
所以接下来,政事堂肯定是要做一番大的增补调整。这已经是在朝群臣的共识,也是圣皇陛下刻意促成的一个局面。
因此政事堂在事者谨言慎行,不敢违逆圣意。而自觉有资历者也都是小心观摩,希望能一举拜相。
崔玄暐如今已经官在凤阁舍人,同样也是宰相的后补梯队。其人之所以言指李昭德,原因也正在于此了。只要能把李昭德排挤出朝,那么接下来政事堂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增补的地步。
出身河北的崔玄暐有一个优势,那就是薛怀义此次率军出征突厥,一定要仰仗河北士情民力。所以,接下来圣皇陛下便极有可能提拔一个河北出身的朝臣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
因此群臣所以不阻此次出征突厥,一则自然是因为圣皇陛下意图急切,二则便是宰相势位的勾引了。
原本狄仁杰是打算联合朝士劝阻朝廷继续增派使者南下,可是由于崔玄暐的发声打乱,让在场众人思计有所偏移。毕竟岭南流人处境如何与朝局本身并无切肤之痛,人终究是要从自身出发去权衡判断。
所以狄仁杰在席中也是越坐越觉苦闷,索性起身告辞。
崔玄暐将狄仁杰送出家门,对狄仁杰的审视略有躲避,只是叹声道:“如今朝局妖氛浓厚,所计不可专注枝节。惟求定势于中,才可再望诸事悉定。狄公老成谋国,盼能有所体谅。”
狄仁杰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便默然离去。
回到家中后,狄仁杰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朝前,他才从书房里行出,将一份密封的信件递给家人,并叮嘱道:“城门开启后速速离城,将此信送往肃岳军中的二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