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知不知道韩姨娘是什么人?!”
安大伯急道,“我收到了密信,说咱们府上这位韩姨娘,正是那俞厉一母同胞的妹妹啊!”
“啊?!”老夫人和詹淑贤都吓到了。
而安大伯果然拿出了密信来。
他们不知是何人送信,俞姝亦不知道,只是绷紧进了神经。
但安大伯道,“小五一定知道此事吧?!你们竟都不知道!可万一被宫里知道,怎么看这次招安?!又怎么看詹氏和那反王俞厉的关系?!万一被打为通敌卖国,这可怎么办?!”
老夫人闻言身子晃了起来。
詹淑贤脸色倏然变化。
而就在这时,内室突然发出了一点细小的响声。
安大伯立刻察觉了。
“什么人?!”
话音落地几息,有人轻笑了一声,拨开内室的珠帘,信步走了出来。
安大伯和老夫人在见到此人的一瞬,脸色都瞬间惨白。
“皇上?!”
明明前一息,他们还担心要被皇上知道了,打为通敌之罪怎么办。
但此时此刻,方才他们所言,竟然都一字不落地落到了皇上耳中。
他们甚至来不及问皇上,为何在詹淑贤房中。
他们只担心,皇上听到这些,要怎么看待詹氏一门... ...
而立于窗外的俞姝,此刻心跳如雷。
是谁送的密信,揭露了她的身份?
詹府的人,还有皇帝,又准备如何?!
所有人都等着皇上的回应,正房内外,此刻静到落针可闻。
但皇上笑着安慰了他们,还在老夫人和安大伯即将跪下之时,扶住了两人。
安大伯惊怕,“皇上,臣等也是刚得了消息,万没有欺君啊!”
皇上在这话里点了点头,用极其温和的言语道。
“别怕,你们怎么会欺君呢?”
他越发笑起来。
“那韩姨娘的身份,朕早就知道了。”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他道,“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怎么可能在这般紧要的事情上欺瞒朕?只不过,他要瞒着俞厉和其妹妹,作戏作足,不能告诉你们罢了!”
静谧的室内室外。
皇上赵炳继续淡定地说着。
“徐员之死,就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迷惑俞党。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秦地大半的失地,岂不妙哉?!”
他拍了拍安大伯的肩头。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在这话中,安大伯他们,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庭院中,俞姝站在窗外,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最后几乎要从嗓中跳了出来。
心跳又在即将跳出的时候,停住了。
皇帝的话在俞姝耳边,仿佛滚雷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炸响——
“朕早就知道了... ...朕把整个天下都托付给定国公,国公便是对朕最为忠心的臣子... ...”
“都是国公与朕设计,为了就是迷惑俞党... ...”
“詹氏的忠心,朕再没有半分怀疑!”
风吹得人脚底都站不稳了。
俞姝扶住了手边的一个桃树,堪堪稳住了打晃的身子。
而她脑海中浮现出男人的模样,那模样亦晃动起来。
仿佛她看到的本就是水中月。
投入一颗石子,水面起了波纹,明亮的月便不复存在了... ...
果真是真的吗?
室内的皇帝,问了詹府惊诧的众人。
“其实,朕本来想听听,你们准备如何处置那韩姨娘。毕竟她也为国公诞下一子。”
话音落地,俞姝听见了詹淑贤的声音。
“回皇上,那可是俞厉的妹妹,我们自然不能欺君,自然要留下孩子,将此女交出去。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这话得了安大伯的附和,与老夫人的默认。
皇上满意,“不愧是詹氏。”
俞姝默然,竟在他们的话中,挤出一个笑来。
好一个留子去母... ...
但安大伯在此时问了一个问题。
“那如今怎么办?此女要如何处置?”
招安俞厉之后,此女又当如何处置,装聋作哑地瞒着世人吗?
但皇上却让他不必操心。
“这事朕与国公也早有安排。府上先看好此女,等招安结束,朕就让人先将其带回宫中... ...”
这话没有说下去。
皇上到底要将俞姝如何,詹府的人不知道。
而俞姝更不得而知。
可她如何听不懂那皇帝的口气?
先骗哥哥招安,然后又将她带回宫中看押... ...
所以,招安也并非真的招安,是吗?!
俞姝浑身紧绷起来,止不住颤抖。
山崖的对岸,招安的和谈正在进行,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假?
若果真是假,他们到底要对俞军和她兄长如何?!
风越来越大了,凛冽地吹得人脸生疼,又仿佛从皮肉上豁开了口子,吹进了人心里。
俞姝心头疼而冷,到了最后,已是麻木。
皇上从那房中走了出来,信步往外,俞姝这个即将被抓走的人,只能低着头半分不敢动弹。
但她还想听到更多的消息,她想知道,这皇帝到底想对她哥哥怎样!
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继续低着头出了这院子,装作府中丫鬟跟着皇帝走了几步。
她一直低眉顺眼没人理会,皇上是微服出行,暗卫轻易不会现身。
而当俞姝脚步缓慢地从皇上身后树丛后的小路上走过时,听见那皇帝叫了身边的太监一声。
他问了时辰,“距离巳正二刻还有多久?”
“回皇上,还有三刻钟。”
三刻钟,只有三刻钟了... ...
俞姝屏气凝神,听见他再次笑了起来。
比起在詹家人脸前的笑,这一声更加充满了浓重的兴味。
“那朕可就等着了。等庆功的烟花响起,这天下第一位异姓王,可就要饮下为他备好的毒酒了!”
毒酒... ...
庆功酒,竟是毒酒... ...
俞姝在极其盛大的日头下,脚下完全站不住了。
皇帝果然并非要招安,他们要她兄长的命!
而那皇帝还在笑着,笑声越发诡异。
他声音陡然阴险而冷凌起来。
“一个异姓小民,就因为被朕灭了五族,就要造反,这样的人,招安来何用?
“朕岂不成了天下笑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俞厉自作孽,不可活,朕这次来,可不虚此行!”
... ...
皇帝走远了,去了空旷的地带。
四周全是皇帝的暗卫和詹府的兵马。
俞姝强撑着自己,继续装作丫鬟的样子走动着。
但是她很快看到了詹府的侍卫,围住了她住的院子。
暮哥儿的哭声从院内传了出来。
一声声响亮着,撕裂着人心。
俞姝的心口疼得厉害,可她回去,便是被拘起来的命运!
距离饮下庆功毒酒的巳正二刻越来越近了。
她不仅不能被关押起来,她还必须逃出这里!
为哥哥示警!
但崖苑处处都安排了詹府的侍卫。
俞姝攥紧了手,寻到了柴房。
一把火扔进了草堆之中... ...
火很快烧了起来,又在崖上的大风里,顺着风向窜上了好几间房屋。
崖苑在一瞬间乱了起来。
“走水了!”
“走水了!”
暮哥儿居住的院子在上风口,风不会将火吹过去,只是将小儿的哭声一阵阵吹过来。
俞姝心如刀割,火光灼了眼睛,在火光与泪光里,一转头,趁乱向外跑去。
她终究是错了,不该轻信什么招安的谎言。
这所有的错,都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吧!
崖苑起了火,火在风中窜上了天。
五爷在桥头镇守,看到那火直觉不对。
他立刻让人去问,很快得了回禀。
“五爷!崖苑不知怎么起火了!火势颇大!”
五爷一愣,“人呢?都怎么样?!”
下面的人却道,“老夫人夫人和哥儿都没事,只是... ...”
男人眼皮一跳,瞬间瞪了起来。
“只是什么?!韩姨娘呢?!”
“回五爷,韩姨娘她... ...韩姨娘找不到了?!”
男人在这一瞬几乎呼吸一滞。
他立刻安排了人手,继续留守此地。
而他自己飞身上马,带着人手直奔崖苑而去。
... ...
光亮刺眼,俞姝抽出纱巾系在眼上。
她想去给哥哥传信,赶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庆功的毒酒!
时间紧迫到了极点!
可是,到处都是朝廷的兵马,到处都是敌人,她没办法从桥头跑过去,反而在追兵的围堵下,一路向山崖顶上跑过去!
崖上风大的惊人,她逆风一路向上而去。
风在山林间横行,裹得她几乎迈不动脚步。
她被脚下树丛枝蔓险些绊倒,又被荆棘细刺割破了衣衫。
她遮掩着自己见不得光的眼睛,跌跌撞撞。
逆风跑上崖顶的时候,崖顶飞沙走石,人仿佛真的站不住了,只要走到崖边就会被吹落一般。
可她还是站了过去。
她必须给哥哥示警,必须在巳正二刻之前,拦下那毒酒!
日头越升越高了,距离巳正二刻,只还有须臾的工夫。
俞姝几乎能看到庆功的喜炮都被搬了出来。
都以为那是喜炮,就如同没人会留意那庆功的酒一样。
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皇帝的奸计呢?!
斩杀她五族是真,以徐员之死来迷惑是假!
铲除异己是真,共谋普天太平是假!
还有那位五爷... ...
忠君爱国是真,柔情蜜意也都是... ...假的吧... ...
俞姝忽然笑了起来。
脚下山崖飞石滚落,她将满腔的愤恨,尽数大喊出来。
“哥哥!不要招安!哥哥!快走!”
可是声音被山风所卷,淹没在崖下滚滚往水之中。
她的力量,多么微不足道!
她只看到仿佛是封林,在喊声里朝她看了过来。可她再喊什么,再如何挥动手臂,封林都读不懂她的意思。
招安的最后时刻了,他们怎么能想到此时,酒里有毒,要立刻撤离呢?
俞姝停下了动作。
他们能看得见她,或许,已经够了... ...
在喊声之中,官兵围上了山崖。
五爷纵马飞奔而来,看到俞姝人就站在崖边的一瞬,心胆几乎碎裂。
“阿姝!在那里做什么?!快下来!”
俞姝在这一声急唤中,转头向他看了过去。
男人还是平日里的模样,可她瞧着,眼中起了雾水。
“定国公詹五爷... ...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她第一次这般叫他,她从白纱里看到男人惊疑地摇头。
“阿姝,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说他不知道。
俞姝浅淡地笑了笑,看向他披着朝廷的战甲,骑着朝廷的战马,身后跟着的,是朝廷数以百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兵马。
他是朝廷第一忠臣。
在他们进京那天,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若有一日被定国公詹司柏所捉,他会如何?
她的答案,她自己忘了吗?
他会代表朝廷,毫不留情地杀了他们这些叛军,不是吗?!
“你真不知道?”她问他,声音越发颤抖起来。
“你不是朝廷的第一忠臣吗?不是一直都想剿灭反贼,成就赵氏王朝的太平盛世吗?今日假意招降我兄长,实则害他性命,你收拢兵权,就要如愿以偿了吧... ...”
她一口气问了出来,崖上的风将声音吹到变形。
五爷在听见这句话时,整个人怔住了
“阿姝你在说什么?!”
话没说完,俞姝身后有大石禁不住风吹,在一息之间砰然滚落。
而崖边的人在这石头滚落之中,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向崖边又走了一步。
五爷心肝颤抖起来,他急了起来,想上前去,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崖边的风几乎要将纤瘦的人吹落。
而他只能在风中求她。
男人指尖发颤,声音嘶哑:
“阿姝你别动!别再靠近崖边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下来,我们好好说说话,行吗?!”
她跟他缓缓地摇了头,风将她吹得翩然欲飞。
“你一心都是为了你的朝廷,而我是朝廷容不下的反贼,不是吗?”
男人看着她边说边往崖边走,几乎露出了哭腔。
“不是!不是!你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姝你下来,我们说清楚不行吗?!”
颤抖的声音里,俞姝看向他的眼睛。
他说得那么真切,她亦不愿意相信他说的是假话... ...
她心下一抽一抽的痛起来。
可她没有时间去分辨了!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都已经不重要。
巳正二刻就要到了!
思绪刚落,对岸庆功的喜炮响了起来。
俞姝看到了纷纷站起的人,她已分不清哪个是她哥哥。
可不管是谁,她都不能因为她自己害了他们。
她必须要告诉他们——
不要招安!
不要庆功!
不要饮酒!
他们听不见她的声音,那就只让她做最能让他们明白的事... ...
风里,俞姝回了头,男人手下颤得不行,还在求她下来。
她看向男人,不再质问,也忍住了心痛。
她放低了声音。
风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詹司柏,若你待我有真心,请善待暮哥儿。”
话音落地的一瞬,她最后看住了他,覆眼的白纱抽打着脸庞,她又闭起了眼睛。
“再也不见。”
她朝他一笑,在他目眦尽裂扑来前,转身,纵身跃下。
“阿姝!阿姝!阿姝——”
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远。
而对岸招安的喜炮声陡然停了下来。
她在崖下的山风呼啸中,仿佛也听到了哥哥的呼唤。
“阿姝?!”
俞姝笑了。
哥哥听见了就好。
快走... ...
快走!
别再招安!
永远都不要相信这腐烂无信的朝廷!
... ...
山风托不住纵身跃下的人,只吹起她被枝杈划破的裙摆。
崖下往水翻涌着奔腾着一往无前。
悠悠天地之间,生死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