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两岸还是相对安静的。
这里最喧闹的时候是晚上。
天亮,甚至日头起来都是静静的,即便是商铺开张了,街道上来往白丁了,也都下意识压低嗓子说话,似乎是怕惊醒秦淮河边柔媚的姑娘。
前些时日的杀气,正在被晨雾裹挟,在秦淮河上徐徐吹着,彻底消散是早晚的事。
连夜的宵禁,街道多来往巡逻脸色肃穆的兵丁,现在也都不见了。
老百姓从一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就习惯了。
至于一家几百口人齐齐跪在集市口等待砍头的场面,后世人看了自然觉得极恐怖,但建康城的老百姓们当一场娱乐大戏来看。
一般都是午时进行,这时候砍头,有冤无冤都没办法找仇主去,因为正午的阳光照射下,人即刻就魂飞魄散。像东海孝妇那种砍头时忽然六月飞雪,血飘旗杆的事,毕竟是少数。
地点也多是在朱雀门这繁华地带,看的人越多,对人的威慑也就越大。
齐刷刷跪倒一片,男女老少,哭得哇啦哇啦的,有的已经昏死过去,被刽子手拖曳着走。
这些人多半是高宅大院出来了,即便是个管家模样的人,平时出来跟人说话都是抬着头,带着鼻音的。
老百姓看热闹,就是看平时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现在像死狗一样。
乐趣就在这里。
做官也有风险,这是老百姓总结出来的朴素观点,顺便安慰一下自己,还是做小老百姓爽快。
清晨的一家妓馆,大门打开,恩客们开始络绎不绝地出来,拱手告别,衣冠整洁,有的会很抒情地朗诵一首现作的诗以慰别情,后世的艳诗大多从次发端。
姑娘们大多在二楼观看,像后世的挥手帕,说“大爷下次再来”这些低端的行为都不会表现,只是一双眸子,脉脉含情盯着欢好一夜恩客的背影。
秦淮河边上妓馆的清晨,情况基本上如此。
不同的是,随着妓馆高低档次不同,出来的人穿着打扮也依次不同。
秀才干宝宝出来时双脚是飘着的,脸颊上还有未擦去的唇印,孺衫也是刚刚系好,宽大的袍子走动时甩开,跟其他人风格不一样,有狷狂孟浪高士的风范。
干宝宝抬头看了看天,天气不错,想着等会儿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到午时醒来吃饭,然后开始写他的《搜神记补》。
建康城著名的演情书坊等着他的书稿了,那个老板隔三差五跑过来,催稿跟催命一般。
晚饭后他要到七宝楼去说书,一个月十两银子。时间也就半个时辰,去之前,干宝宝需要润色一番。如果说刚来建康城时干宝宝还有些慌,现在这些情况没有了,说书时可谓挥洒自如。
这大抵就是干宝宝一天的安排,不过,更多时候,干宝宝还会带着纸与毛笔满街跑,哪里有新奇的故事就赶紧记下来。
对于过去的干宝宝而言,很长时间他在烦恼如何读书卖给帝王家。干宝宝曾经一门心思就琢磨这个,结果搞得家贫如洗,最后老婆也跟人跑了。
若非遇到高人点拨,高宝宝早成了鄱阳湖里一个水鬼了。
人啊,在最倒霉最没有信心活下去的时候,其实只要转变那么一点点观念,立刻就柳暗花明了。
从前是货卖帝皇家,现在不是了,干宝宝就觉着自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了,这人的精神面貌整个就不同了。
当然,干宝宝还总结不出“为人民服务”这么高端的口号来,但他的理解已经很接近了。之前他是眼睛朝上看,活得自然屈膝奴颜,现在是和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所讲也没有那些之乎者也,都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故事,自然受人欢迎。
而在那些个故事里,譬如穷酸秀才得仙女垂青,譬如狂傲儒生蔑权贵笑傲人生之类的,干宝宝很自然地把自己代入进去,讲的时候越发的声情并茂。这个时候,干宝宝感觉自己个整个升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