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的话,直到她觉得有些口干,抓了一把身旁的学来放进嘴里,一直沉默不语的他才转过头来淡漠地看她一眼。
她却对他笑了一笑,问他要不要试一口,他只又扭回了头。
未多久,他便起身离开了,她没有站起身来,只是看着他,问道:‘我们可还会再见?’
他头也不回。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棵树叫什么?’她又问。
‘海棠。’这是他从头至尾说的唯一一句话。
就两个字而已。
低沉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冷冷的,不过……
她觉得好听。
原来他会说话,她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原来,那棵树叫海棠,那上边开的花,就叫海棠花?
是这样吗?
不如……下次再遇到他时再问问?
从那时起,她的日子开始有了期待,期待能再一次遇到不喜欢说话的他,期待来年海棠花开。
有了期待的日子会让人变得开心,她也一样。
有了期待的日子会让人心里藏着一点秘密,她也一样。
她依旧每一个月初都要吃两次主人给的药,她依旧会接到主人让她去完成的任务,她也依旧会到那个小山坳去,去看看能不能遇到他。
当然,她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她的行踪,也没有任何人能跟得上她的速度,包括溯风,也跟不上她的速度。
她第三次见到他时,雪已化,寒冬已过,绿草抽了新芽,山坳里的海棠树也长出了满树的绿芽。
他就坐在树下,身边趴着一窝好几只兔子,肩上头上腿上手上停着一只又一只鸟儿,他正用伸出手,掌心里托着一小把碎米,鸟儿正不断飞过来啄食,他静静看着,面色平静,没有前两次她见过的寒意。
他还是一袭黑衣,仿佛那是他唯一钟爱的颜色。
他看见她,还是如前两次一般,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并未理会,但也未离开。
她慢慢走过去,他依旧视而不见,只从放在身旁的纸包里又抓起一把碎米,继续让鸟儿到他手心来啄食。
她在他身旁坐下,盯着他看了许久,许是看得他不自在了,他便将装着碎米的纸包递给她,她惊喜,‘我也可以喂喂它们?’
‘嗯。’这是他与她说的第二句话,上次的‘海棠’是第一句。
她欢喜,她笑了,学着他的样子抓了一把碎米在手里,鸟儿立刻扑过来啄食,它们的喙轻啄在她手心里的感觉,好玩极了。
那一天,她又说了很多很多话,她从来不是个的多话的人,但在这个地方,在他面前,她便总想说话。
因为开心。
后来,她在那个小山坳里能遇到他的次数愈来愈多,她说的话愈来愈多,她能听到他说的话也愈来愈多,不过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很吵’,她不难过,反是觉得更开心。
他虽然觉得她吵,但他从来没有打断她的话,更从来没有未听完她说话便离开,尽管他的话多也不过是几句而已。
也尽管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是谁,连名字都不知道。
但她想将她的名字告诉他,她想让他记住她。
她说她叫朱砂,朱砂色的朱砂。
他没有要将他的名字告诉她的意思,她也没有执意要问,所以,她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阿兔’,他没有反对,算是默认了。
阿兔,她喜欢这个名字!
“阿兔,阿兔……”朱砂躺在床榻上,紧闭着双眼,她在梦中。
尽管床头有安神香,她还是睡得不安稳,眉心紧紧拧着,额上的冷汗一颗接一颗地冒出,嘴里一直在喃喃一个名字,双唇干涸,面色苍白。
续断公子听着她一直唤着这个名字,他的眉心也拧着,他的眼眸里,尽是疼惜与惆怅,只见他用帕子沾着水轻轻抹到朱砂干裂的嘴唇上,沉沉叹了一口气。
阿兔,这个名字,他听她唤过无数回,可他,却没有帮她。
假若当初他帮了她的话,是否一切都会与如今不一样?
这世上从没有假若。
就像他永远也走不进她的心一样,她心里,永远只有“阿兔”一人,不管她是否记得这个名字,不管她是否记得阿兔的容貌,不管她是否记得她与阿兔之间的所有,只要阿兔这个人出现在她面前,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因他失去心神,她都会再一次让他走进她的心来。
这就是她与阿兔之间的情,即便是用忘情水也抹不掉斩不断的情。
她真的是,爱他无悔。
阿兔……
阿兔是个温柔的人,尽管他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柔软,若没有一颗柔软的心,又怎会得到这么多小生灵的喜爱?
若他的心不柔软,她也不会喜欢上他。
是的,她喜欢他,可她——
不敢承认。
她甚至……不敢想他,不敢想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她怕被主人知道,她怕被他受到伤害。
因为她见到了大主人,一个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却又有着一颗狠厉的心,她不怕死,但她怕阿兔受到伤害。
因为,他们在她心里下了蛊,情蛊,只要她动情,哪怕一点点,她的心就会如针扎般疼,情动得愈深,想得愈多,这疼痛就会愈甚,而她疼得愈甚,主人那儿的母蛊能有的感应就愈多,届时一旦被发现,她就是百口也莫辩。
所以,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她的情,不能让任何人发现阿兔。
可,情这种东西,怎是想挡便挡得了的呢。
主人发现了。
一条不听话的狗,难免是要挨主人打骂的,甚至可能打死。
但主人没有骂她没有打她也没有折磨她,甚至没有问她对方是谁,只是让她去完成一个任务,杀掉一个人,主人就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甚至还会奖赏她。
然后,一如以前的每一次,溯风将她这次她要杀的人的画像带来给她看。
当她看到画像上的人时,她惊了愣了,可她却不敢表现在面上,生怕被旁人发现了什么去。
画像上的人,赫赫然就是……阿兔!
主人要她去杀的人,竟是阿兔!
阿兔,阿兔……她怎么可能去杀阿兔,她怎可能去杀阿兔!
阿兔那么温柔,阿兔那么好,阿兔还说要给她一个家,她怎么能杀了阿兔,她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杀了阿兔。
主人说给她半年的时间做准备,因为她这次要对付的这个人,很棘手。
没有人知道她在看到阿兔的画像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她想阿兔,她喜欢阿兔,可她又不能背叛主人,她的命,是主人给的。
阿兔是何人,为何主人想要他的命?
她想过这个问题,却没有想过要知道这个答案。
因为不管阿兔是谁,他都只是她心里的阿兔,就算他是天下人眼里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他也是她心里很温柔的一个人,一个说要给她一个家的人。
她还没有答应他,那一天,她逃开了。
像她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拥有一个家,怎么有资格拥有阿兔?
可她却是一天比一天要更为思念他,她想见他,很想很想。
又是海棠花开的时节,她完成了主人交给她的另一个任务后异常异常地想他,想那个小山坳,想坐在海棠树下的他。
所以她终是忍不住,去见了他。
她真的见到了他,就在那株开满了花儿的海棠树下,就像他一直都在那儿等她一样,只要她来,就一定能见到他。
海棠花开得很多,很漂亮。
她喜欢海棠花。
她更喜欢站在树下的他。
她想……嫁给他,当他的妻子,就算她不配,可就算只有一天,她也想当他的妻子。
主人给的半年期限已到。
她没有对阿兔动手,她反是……嫁给了他。
他在那小山坳附近搭了一处小院,竹屋,他说,等着做他们的家的。
他们是在海棠花开得最繁盛的那一日成婚的,就在那株他们亲手挂满了红绫的海棠树下,天为证地为媒,他们结为了夫妻。
他们还亲手在小院里种下三株海棠树,一株是他,一株是她,还有一株,是他们的孩子。
他们总要有孩子的。
这是洞房之时,他附在她耳畔说的。
她用力拥住了他,用力点点头,她却不敢告诉他,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他还说,待过段时日,便将她接下山去,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一直住在这山上,当然也不能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山上。
他什么都没有问她,他根本就不介意她身上有多少秘密,他只要她在他身旁,便行了。
他的话依旧很少,却是她与他相识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
他将她抱得很紧,就像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
她的心,疼得厉害,像是有人拿着锋利的匕首在慢慢地剖慢慢地捅着一样,可她却要笑,她不能让他发现她的异样。
她不能让他因她而去冒任何的险,她虽不是聪明人,但她感觉得出,她的两个主人,有着至上的权利与地位,绝不是寻常之辈。
她不能让阿兔有任何危险,一点都不能。
可——
上天是否总是喜欢弄人,她愈是害怕什么,就愈是要承受什么。
为何偏偏这等时候让她有了孩子,有了阿兔的孩子。
孩子……
她想为阿兔生下这个孩子。
她想生下这个孩子,那她就必须回去,回去找主人,否则她身上的毒,怎可能生得出孩子……
要保住这个孩子,她必须先见到溯风。
溯风会帮她的,只有溯风会帮她。
可她还是忘了,溯风也是主人的人,怎可能为了她而背叛主人。
溯风将她带到了大主人面前,大主人竟是没有生气,他反是在笑,然后,又喂她吃下一种药,一种随时都能让她的孩子离开她的药,她朝大主人磕头,求他饶过她的孩子,他说,只要她还是听话地去将阿兔给杀了,他就饶过她。
大主人放她走了,他是让她在阿兔和孩子里二选一。
她回到了她与阿兔的家,那一夜,她抱着阿兔,哭了一夜。
她不能杀了阿兔,就算不要这个孩子,她也要守住阿兔,不让他受丝毫的伤害!她宁愿独自承受所有的苦痛!
她离开了。
带着她的双刀,离开了。
她不能在阿兔的身边,她不想让阿兔看到她杀人时的模样。
她没有动手杀阿兔,主人定会再派人来的。
她要在暗处守着她的阿兔。
可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从未想过,她身体里的毒与蛊虫,竟会如此厉害,厉害得让她根本就无法动弹!
她跌在山涧边。
然后,她看到了溯风。
她以为他又会将他拖到主人面前,谁知,他没有。
他将他带回了那个她最初住着的石屋。
那个地方,早已没有人,便连天窗上边的海棠树,都早已枯死了。
那一天,他与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最后,他将她锁了起来,一如从前那般,她被锁在了这一丈见方的小黑屋里,她手上的双刀,也没有了,纵使她还有一身力气,她也摧不毁那扇精铁做的门与天窗。
她也没有吵没有闹,更没有求溯风放了她。
因为溯风说得对,天下间,只有这个地方,主人不会想得到,她可以在这里,直到生下她的孩子。
主人身边的人,也没人能杀得了阿兔,若是有人能杀得了,主人就不会派她去。
她是主人身边最厉最狠的刀,再没有人比得过她,既然用到了她,证明对方觉不会轻易死在别人的手上。
只要能顺利生下孩子,只要阿兔无恙,她如何,都不要紧。
最主要,溯风能给她解药,让她保住她腹中的孩子。
阿兔,阿兔……她的阿兔,可会来找她?
她从不是个怕死的人,也从不是个矛盾的人,可在这狭小黑暗的石屋里,她竟生出了不当有的念头。
阿兔会来救她的念头。
阿兔不会来救她的吧,阿兔若是知道她是想要杀他的人,怕是恨她都来不及,又怎会想要救她。
从阿兔身边离开,其实,不全是为了保护阿兔,还因为她怕阿兔发现她的身份。
她跟阿兔说过她是杀手,却没有告诉他她是谁人养的杀手,更没有告诉他,主人要她杀了他。
她怕阿兔恨她。
她不想阿兔恨她。
与其说她是走,不如说她是逃。
天窗外的海棠树已枯死,再不会开出花儿来。
她在这石屋里,再也见不到海棠花,就像她再也见不到阿兔一样。
她被锁在那石屋里,整整九个月。
十个月暗无天日,因为天窗外头长满了荒草,挡住了苍穹落下来的光线,只有蒙蒙淡淡的光落进屋子里来而已。
好在的是,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的孩子很乖巧,像是会心疼她一样,从不在她睡着的时候胡乱踢打她,在她与他说话的时候,他会在里边翻个身,好像听到了她说话一样。
她每天都会与孩子说很多很多的话。
她与孩子,说的最多的,便是孩子的爹爹。
她说,孩儿出来以后不能闹爹爹。
她说,孩儿想不想见见爹爹?
她说,孩儿乖乖的,爹爹会给孩儿取一个好听的名字的。
她说,爹爹很寂寞,爹爹不喜欢说话,孩儿要与爹爹多说些话,明白吗?
她说,孩儿一定要听爹爹的话。
……
溯风似是心疼她,给她拿了些布与针线来,还有一两件小儿的衣裳来,让她照着裁照着缝。
她缝了很多,却也缝坏很多,最后她只给孩子缝好一块襁褓,襁褓上绣着三只歪歪扭扭的兔子,表示她、阿兔还有这个孩子,他们三人。
然后,她抓着襁褓,哭了。
孩子,是溯风帮她接生的,溯风是大夫,她信得过,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只要能顺利生下孩子,让她死她都愿意。
孩子是溯风帮她清洗干净帮她用襁褓包好的,她根本就不等溯风将她也清理好,她便拖着满是血污的身子咬着牙跪在了溯风面前,求他放过她的孩子,求他不要将这个孩子交给主人,求他……将这个孩子送给阿兔。
阿兔,这是她第一次对溯风说出这个名字。
溯风是不想答应她的请求的,但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孩子,活不长,不管在谁人那里,他都活不长,既是如此,这个忙无甚不可帮的,更何况,稚子无辜,所以他答应她,替她将这个孩子,送到那株海棠树下。
她只看过她的孩子一眼,只知道她生下的是一个男娃娃,孩子便被溯风抱走了。
孩子送走了,她在那石屋里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三日。
三日后,铁门再一次打开。
可那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却不止是溯风一人,还有……
他们的两个主人!
大主人年轻,喜欢笑,可他的笑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二主人年纪已有四十,他不喜欢笑,一张脸总似拢在阴暗里,一双眼却如鹰一般锐利,看着你,总让你觉得芒刺在背。
他们还是没有生气,就像她不曾做过错事一样。
她做的事,与背叛主人无异。
叛徒,从来都是不可饶恕的。
但大主人却慢悠悠地说,只要她愿意忘掉一切,他可以既往不咎,她依旧是他们最得意的诛杀。
忘掉一切,忘掉她与阿兔的一切?
她宁可死无葬身之地,宁可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井,她也不要忘了与阿兔的一切!
阿兔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阿兔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给她一个家的人!
让她忘了阿兔,她做不到!
可——他们又岂给她选择的余地?
忘掉了所有,她就还是诛杀,一把只会杀人而不会有感情更不会有异心的锋刀。
这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
所以溯风捏着她的嘴,将一颗药丸放进了她嘴里,强行让她服下。
他说,吃下去,只需要半个时辰,她便能忘了所有,她,还是原来的她。
可她要是忘了阿兔,她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她!
但药已经吃下去。
溯风的手已经从她嘴边松开。
她看到了溯风腰间的匕首。
只有一个办法了。
她扑到了溯风身上,抢了他腰间的匕首,拔开鞘套。
他们以为她要相博。
可她不是。
她只是抓着这把匕首,冲回了那间石屋,从里将门顶上,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衣裳脱得只剩下亵衣亵裤。
再然后,她抬起匕首,隔着薄薄的亵衣亵裤,在自己身上刻下一个又一个“兔”字!
这个字,阿兔教她写过,教她写过!
她不要忘了阿兔!
她要把他,刻在身上!
刻在身上,就永远也不会忘了!
永远不会忘!
床榻上朱砂,如掉进了可怖至极的噩梦,颤抖的身子挣扎得厉害,挣得整张床榻都在晃动,手上力道更是大得可怕,就算是在噩梦中,就算服下了续断公子的药,她还是一掌狠狠打在了正死死按着她双肩的续断公子的胸膛上,打得他嘴角流出了血来。
“公子!”青茵惊呼一声。
“不用管我,将东西递给我!”续断公子只沉喝一声,根本就不管自己嘴角的血。
青茵咬咬唇,从一旁的盆里拿起一样长柄的东西,递给了续断公子。
竟是一块在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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