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忙笑着应了,“要不要再添一些当归阿胶之类的?有了身子的人吃这些东西再好不过了。”
陆老夫人点头:“你瞧着一样备一包罢。”
因陆明萱与陆明芙还要去沁芳斋上课,向陆老夫人道了谢便离开了荣泰居,余下陆老夫人确定她们已经走远了,才沉下脸来,皱眉向张嬷嬷道:“如今那戚氏有了身孕,中显还不定怎生拿她当宝呢,我实在担心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乱说一气……”
张嬷嬷道:“不能罢?显老爷该比谁都省得个中轻重才是,要不,我现在便让人去外院请显老爷进来一趟,您当面敲打敲打他,也算是将丑话说在前头?”
陆老夫人想了想,点头道:“那你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兹事体大,在萱丫头出嫁以前,我不想横生出什么枝节来,误了她的一生。记得悄悄儿的,别让不相干的人瞧见了。”
戚氏虽有了身孕,陆中显却不能在家陪她,而是仍得来国公府办差,所以不到半个时辰,他便出现在了荣泰居。
待陆中显行礼问安后,陆老夫人便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你媳妇儿昨儿个诊出有了身孕?这是好事嘛,若她此番能一举得男,你便有后了,我将来去到地下,也不会没脸见到你老子娘了,只是一点,你与那戚氏如今虽已是夫妻了,但‘至亲至疏夫妻’,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当有数才是,不然祸从口出,再来后悔已经晚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陆中显若不是够聪明够圆滑,也不可能在定国公府的一众旁支子弟里脱颖而出,在国公府谋得好差事,挣下如今这一份家业了,陆老夫人的言外之意他又岂会听不出来?
当下忙道:“老夫人尽管放心,我虽愚鲁,嘴却比那蚌壳还要紧,这也算是我唯一的好处了,有些话不用您老人家吩咐,我也定会烂在肚子里一直到死的,我只知道黎氏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儿,萱儿是我亲生的、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这个事实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陆老夫人脸上终于有了笑,点头叹道:“你也别怪我话多,实在是兹事体大,我也是为了戚氏好,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福气。”
陆中显道:“老夫人为我好,我都知道,我如今的福气也都是您老人家给的,我铭记于心,一刻也不敢忘。”
陆老夫人闻言,就越发满意了,令张嬷嬷去取了一大包各色补品并几匹布料来,道:“这补品是给你媳妇儿吃的,这布料是给她腹中小人儿做衣裳的,你让她安心将养身子,将来生了哥儿,我还有其他赏赐,哥儿将来的前程,我也给包了。对了,早起萱丫头和芙丫头来回我,说是过几日要家去瞧瞧你媳妇儿,我已经答应她们了,到了那日,你也歇息一日,也享享父女天伦之情。”
说完又问了陆中显几句差使上的事,令他得了闲还要多陪陪戚氏后,才打发了他。
于是等到下一个休沐日时,陆明萱与陆明芙打早给陆老夫人请过安后,便坐着马车回了一趟自己家。
陆中显一早便知道两个女儿今日会回来,故早早便在大门外候着了,待将马车迎进二门,瞧得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就着丫头的手下了马车后,一张脸登时笑开了花儿,上前几步笑道:“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都累了罢?快进屋去,你们太太知道你们今日要回来,一早便等着了,还吩咐厨房做了你们爱吃的菜和点心,你们待会儿可得多吃一些才是。”
陆明芙闻言,忙道:“太太如今怀着小弟弟呢,爹爹很不该再让太太劳神费力才是,我们日日在国公府,难道还会缺了好吃好喝的不成?”
话音刚落,戚氏便自正房里缓缓走了出来,笑道:“这算什么劳神费力,两位姑娘不知道,我先在娘家时,农忙时有时还得下地呢,现如今这样日日高卧着受用,还好吃好喝的供着,若再不让我活动活动,明儿我的骨头都该生锈了!”
两个月不见,戚氏看起来白皙丰满了一些,穿一袭湖绿色对襟褙子,头发简单挽了个纂儿,戴云头绿竹玉钗,已初步有了京城中等人家当家主母的气派,但与陆中显和陆明芙陆明萱父女三人站在一起,却仍有那么几分格格不入。
不得不说,戚氏是赶上了好时候,若是早几年,或是陆明萱没有重生,陆中显倒是有可能愿意娶戚氏这样的女子,毕竟他自己条件也算不得多好,填房的填房,有哪个好些的人家会愿意将十六七的妙龄女儿嫁给他?可陆明芙与陆明萱不用说却会百般嫌弃戚氏,甚至根本做不到与之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戚氏的出身门第是一方面,她本身的素质又是一方面。
但在经历了族人明里暗里觊觎自家得来不易的家业之后,在年岁渐大日益懂事看见了父亲的艰辛与不易之后,在死而复生脱胎换骨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后……陆明萱与陆明芙懂得心疼父亲了,便也无形中将对新太太的要求与期许降到了最低,只要对方能照顾好父亲的衣食住行,只要对方能为父亲生个儿子,让父亲后继有人,其他的她们通通可以不计较。
更何况戚氏还并非除此两点以外一无是处,而是为人很正派,当家理事很能干,将父亲照顾得妥妥帖帖,对她们姐妹也很是不错,她们又怎能不喜欢她呢?
所以听得戚氏明显带着村气的话,姐妹二人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而觉得戚氏为人坦诚大方,并不因高嫁了便将自己娘家和自己出嫁前的事藏着掖着,也就难怪能说出‘我人虽穷,志却不穷’这样的话来了。
当下于是双双上前,一左一右搀了戚氏便往内室走,一边走一边还笑道:“话虽如此,到底精细些更好,横竖也就几个月的事儿,太太忍忍也就过了。”
余下陆中显在后面瞧得她母女三个亲亲热热的,禁不住一捻下巴上只得寸许来长的胡须,呵呵笑了起来,然后也跟着慢慢踱进了内室去。
回到国公府,姐妹二人第一件事便是去荣泰居给陆老夫人请安,不想陆大夫人也在,还穿了全套一品诰命夫人的翟衣翟冠,倒像是刚自宫里回来一般。
她们进去时,整好听得陆大夫人说道:“依照皇后娘娘的本意,是打算即刻着钦天监瞧吉日,尽快迎娶凤丫头过门的,适逢大皇子过来请安,听及此言,却说他都已等好几年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年半载的,好歹等凤丫头及笄了再迎娶不迟,还说就算婆母是嫡亲姨母,夫君是嫡亲表哥,断不会给凤丫头半点委屈受,到底做媳妇子与做姑娘时大不相同,就让凤丫头再多受用一年半载的,以后断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瞧得陆明萱与陆明芙进来,陆大夫人忙打住了话题,只是脸上的喜色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陆明萱与陆明芙笑着上前屈膝给陆老夫人见礼,随即又给陆大夫人见礼,表面上看一副没有听见方才陆大夫人说什么的样子,但实则姐妹两个都听到了。
只不过陆明芙是听过就算,至多觉得‘大皇子真真体贴,大姑娘有福了’之类,陆明萱却想得更深更远一些,大皇子此举,表面上看似的为陆明凤好,实则却是为了争取更多一些时间与他那一众娈宠厮混罢?毕竟陆明凤不但是他的嫡亲表妹,还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女,身份尊贵,今上又至今还没有立储的意思,大皇子并非十拿九稳,在此之前,自然不能爆出任何不光彩的事,更不能得罪了所有于他大业有助力的人与人家。
当下只觉大皇子可真是虚伪,明明自己就不爱女子爱男子,却偏要将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让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多深情对陆明凤多好呢,便是原本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的人,只怕经此一事后,也要对大皇子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罢?
果然在将姐妹二人打发去了碧纱橱里玩后,陆明萱就听得厅里陆老夫人与陆大夫人道:“我先并不看好这门亲事,想着皇家规矩大,凤丫头又是打小儿金尊玉贵长大,半点委屈也不曾受过的,若将来受了委屈,换了别家还罢,自有咱们为她出头撑腰,可换了皇家,咱们又岂敢有二话?如今听得大皇子这般为凤丫头着想,我总算是放心了。”
陆大夫人笑道:“媳妇一开始何尝不这样想,虽说皇后娘娘是媳妇的亲姐姐,到底如今君臣尊卑有别,便是我母亲见了皇后娘娘,也不敢再拿娘娘当出嫁了的女儿看待,何况我这个做妹妹的,将来若凤丫头受了委屈,我找谁说理去,还不是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为此这几年我这心便一直没落到实处过,只不过在人前从未表露出来过,惟有自己屋里的灯知道罢了,万幸这些年皇后娘娘待凤丫头一直如亲生女儿般,大皇子待她也是有情有义,料想将来断不会让她受委屈,我这心方算是彻底放下了。”
陆老夫人应道:“不过大皇子虽说了好歹要等凤丫头及笄后再迎娶她,我们也该早早准备起来了,皇后娘娘与大皇子待凤丫头有情,我们不能无义,且将原本预计给凤丫头准备的嫁妆再加厚三成,另外我体己再出一万两银子并两处田庄给凤丫头,总要让凤丫头风光大嫁才好。她毕竟是要去做长子媳妇的,总要给下面几位弟妹留点余地,我想着到时候就弄个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罢,下面的要弄一百二十抬,一百零八抬,九十六抬之类的都好,如此那几家便不必顾忌既不能灭过凤丫头的次序,又舍不得委屈了自家女儿了。”
婆婆主动发话要将自己女儿的嫁妆再加厚三成,还要另给不菲的体己,陆大夫人又岂有不乐意的?当下忙起身向陆老夫人道了谢,又说了一箩筐的奉承话,婆媳两个都十分喜悦。
陆明萱在碧纱橱里听至这里,心里忍不住又挣扎起来,如今的情形是定国公府上下并当事人陆明凤在内都对这门亲事满怀憧憬与期待,若是将来让陆明凤知道了大皇子只爱男子,会不会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继而承受不住这其中巨大的落差,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她也不能不管自己和陆中显陆明芙的死活,毕竟她若不说陆明凤只可能不幸福,其他方面还是没有影响的,可她若是说了,他们父女三人的安危乃至生死将第一时间受到危险,秤杆两头的重量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她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
陆明萱在心里权衡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虽然她心里为此很不好受,可心里再难受,总比丢了命强罢?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在心里默默的对陆明凤说一声“对不起”了。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国公府上下照例有一番热闹喜庆自不必说。
在家宴上,陆明萱见到了凌孟祈,短短十来日不见,他看起来好似又黑了一些,也更沉稳内敛了一些,给老国公爷和陆老夫人并一众长辈敬过一轮酒后,便安安静静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只是他人虽黑了不少,脸却仍是那张脸,仍是那般的夺人眼球,便是再安静,也让人忽略不了他的存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厅内众人兴致都越发的高,陆明萱不经意间却看到凌孟祈离席去了外面,想了想,她也起身悄悄跟了出去,想趁此机会当面向凌孟祈道个谢,毕竟人家送了她一份那般特别的生辰礼物,她旁的做不到,当面道一声谢却是应当的。
凌孟祈彼时正双手抱胸斜倚在花厅外抱厦前芜廊的廊柱上,望着天上那轮圆月发怔,只是发怔归发怔,比常人敏锐得多的六识还是让他在陆明萱甫一靠近时,便听到了动静,低喝一声:“谁?”的同时,已霍地转过了身来。
却见来者不是别个,而是陆明萱,凌孟祈紧绷着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来,眼角眉梢的线条也不自觉柔和了许多,道:“原来是萱姑娘,萱姑娘也是出来透气的吗?”
陆明萱微微一笑,道:“我出来并不是为透气,而是为向凌世兄道谢来的,凌世兄的礼物我很喜欢,想必你一定费了好大一番心力罢?我若不当面向你道一声谢,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凌孟祈闻言,俊脸上瞬间多了一抹羞赧,局促道:“那些东西我从小编到大,眨眼间就能编一个,并不用费什么心力……只要姑娘不嫌弃简薄粗鄙就好。”
从小编到大?陆明萱不由一怔,想也不想便脱口说道:“凌世兄很喜欢编这些小东西吗?”话音落下,才猛地意识到,凌孟祈在广平侯府的日子过得极有可能连体面一些的下人都不如,也许他编这些东西是另有原因,而非出于兴趣呢,自己这般问,岂不是摆明了在往他的伤口上撒盐?
不由满脸的懊恼,可急忙之间要解释要补救又无从说起,只得歉然的看了凌孟祈一眼,喃喃的说了一声:“对不起。”
未料凌孟祈却因她这声‘对不起’而笑了起来,不但嘴角带上了笑,连那双微微上挑的狭长双眸也染上了笑意,似有灼灼光华掩藏于其中一般,道:“萱姑娘何来对不起我之说,难道就因姑娘问了一句我很喜欢编那些小东西吗?我确实很喜欢编那些东西,不过当初更多却是为了打发时间,姑娘想必也听说过了,我母亲早亡,父亲又不喜欢我,所以我在家里的日子,其实一直……不怎么好过,也没人跟我玩儿,我只能自己玩儿,渐渐便学会了编这些东西,不过一开始我虽是为了打发时间,到后来却是真的自其中找到了乐趣,也算是我那时候唯一的乐趣了,所以姑娘能喜欢我的礼物,我只有高兴的,姑娘又何来对不起我之说呢?”
过去那些如今连回头想一想都会直觉回避的苦难经历,比起现下能与眼前人儿对面说笑的安宁祥和,实在是不值一提,毫不夸张的说,他甚至感激那些经历,如果没有那些经历,他又怎么会与陆明萱这么好的人相识,觉得人生原来并不是只有苦难,而还有快乐呢?又怎么会等到他生命里的阳光终于照到了他常年阴寒冰冷的身心呢?
凌孟祈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却说得陆明萱越发的懊恼,懊恼之余,又生出几分心酸来,凌孟祈现如今都才是一个半大孩子,以前在广平侯府时,就更只是一个孩子了,他却说自己的日子一直不怎么好过,唯一能打发时间也能找到乐趣的便是编那些小东西,广平侯哪里配做一个父亲?老天真是不开眼,怎么就让他做了凌孟祈的父亲怎么就让凌孟祈做了他的儿子,换了任何一位父亲,有凌孟祈这样一个儿子,都只会对其疼爱有加引以为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