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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他对燕随的印象并不算深刻,可是燕随又是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他的一生。虽然一直忍辱负重与父亲燕明朗在为燕随谋划,想要帮他从燕傲天手里夺回皇位,但事实上他一直想不明白燕明朗为何呕心沥血甚至最后赔上了性命只为了那个亲弟弟,明明不应该是他这个儿子更亲近一些吗?
在燕明朗过世后,有心人的挑唆之下,苏维雅带来了秘密武士帮忙,所以他心动了。自以为一切谋划得天衣无缝,将燕随逼入了死局,可到最后才知道真正困在局里的只有他自己。
可出乎意料的是,燕随并没有取他的性命,甚至将他渴望已久的皇位拱手相让。
想到此,燕旭的嘴角不禁漫上一丝苦笑,越是这样,他对燕随就越加不服气。因为是燕随让他的,而不是他自己夺过来的!
“皇上,大理寺到了……”燕旭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抬眼看了一下这稍显庄严肃穆的地方,抬脚走了进去。
关押燕云琛的牢房并没有特殊待遇,越往里走,那种散发着腐烂的潮湿气味就越浓重。
在看到那个略显清瘦的灰色身影时,燕旭的心不由地很缩了一下。
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衙役们全都识相地退了下去。
“见过皇上。”燕云琛转过头来淡淡道。
燕旭猛地一怔,随后才仔细地看起了这个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儿子。
虽然憔悴了不少,但是脸上那份俊美秀丽却是丝毫未变,即便一身囚衣,却难掩他的绝代风华。
说来也奇怪,他的几个儿子几乎长得都与他有几分相像,相似度最高的便是他和聂皇后所生的代王燕奕谨。
可燕云琛偏偏是个异类,他长得不像他也不像周氏,倒是和燕随有四五分的相似。这大概也是燕随临走前再一次叮嘱他要好好照顾燕云琛的原因吧!谁会不喜欢一个和自己长得相像的小辈呢?
为了掩饰心中的这份冲击,燕旭板着脸训斥了一句:“朕让你来大理寺反省,你就学会与朕做对了?竟是连声‘父皇’都不叫了?”
燕云琛嘴角勾了勾,恍若无事道:“草民不敢。”
燕旭再次怔愣,这才想起来当时将他关进来的时候已经褫夺了他“靖王”的封号。
他抿了抿嘴,觑了燕云琛一眼,话锋一转,问道:“这些日子在这里如何?”
“还好!”平平淡淡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儿埋怨。
燕旭想想也是,他没有下令,自然不会有人擅作主张对他做些什么。往常那些……不过也是得到了他的默许罢了!
“朕今日前来,是放你出去的,至于你的封号,稍后会重新交还与你。”
“皇上有事吩咐?”燕云琛垂下的双眸里敛起一分讥诮与自嘲。若非有事吩咐,想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想到他这个儿子吧!
燕旭直接开门见山道:“现在四国之间情势微妙,朕听说你和东齐宁惠郡主交情颇深,正好现在定王驻守在边境的绥远城,朕准备派你前往打探一番定王的心思。若是我们两国能结秦晋之好,那是再好不过了!”
说罢,燕旭暗示性的眸光直勾勾地盯进了燕云琛看似寡淡无波的潋滟双眸里。
燕云琛垂在两侧的双手渐渐拢起,眼中第一次带上了质问,嘴角却浅浅翘起,缓缓道:“皇上想让我将宁惠骗到翌阳城来做人质?”
“什么骗来?!什么人质?!”燕旭恼羞成怒地瞪着燕云琛,“若是东齐无意对我们动手,宁惠郡主嫁过来又何妨?你是朕的儿子,虽然这些年朕待你不如你几个皇弟,但是北燕皇子该有的你一样不少,就连你瞒着朕通文习武的事情朕都不计较了,难道让你为北燕做些事情你还要三推四拒的不成?”
燕云琛轻笑一声。是啊,他是北燕皇子!
可小的时候,连一些太监宫女都能随意欺负他,那几个弟弟更是直接将他当成了下人奴才一般作弄。
若不是后来师父也就是他所谓的皇叔祖出现在他生命里,教他文学武功和为人处事,只怕早就没有今日的燕云琛,亦或者翌阳城里会有一个真正的浪荡子,最后不是死在了青楼里就是浑浑噩噩地一生不知活着为何。若是这样,他也就没有机会能和自己心中的太阳花再次相遇相知。
思及此,燕云琛薄唇漾起了一丝上扬的弧度,如春日里的轻风轻轻拂过面颊,又如山间中的清泉缓缓流过溪涧,轻声缓慢却又不容置疑地看着燕旭道:“父皇,我不会和你一样,利用女人的感情,不管是自己爱的还是不爱的!”
燕旭脸上的表情渐渐皲裂,直接抬手将他的脸颊甩到了一边,咬牙切齿地狠声道:“你这是在指桑骂槐?替你母亲不平?”
燕云琛并没有刻意去躲,甚至没有抬手去捂住自己慢慢肿起的半边脸颊,只是以一种倔强的目光看着燕旭。就像小时候遭逢巨变的那段时间他不理解为何自己忽然就从万千宠爱变成了人人可踩,但那个往日里还算宠爱他的父皇却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他不该替自己的母亲不平吗?
抛开所有的一切不谈,周氏是燕旭的正妻,又替他生下了嫡长子,甚至燕旭能在燕傲天和燕少桓的手里活下来当年周家都是功不可没。在周氏抱着他暗自垂泪的那些日子里,她一遍一遍地告诉他她对燕旭的爱和那些疯狂进而失去理智的嫉妒。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于燕旭的今天来说功不可没的女人却在死后连个正式的封号都没有。燕旭百年之后,她甚至都无法与之合葬。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又或者是周氏做错了什么,她都不该被这样对待!
牢房里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燕旭看着燕云琛那双写满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眸子,忽然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半晌,似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道:“你知道吗?其实,本来你不该是朕的长子的!你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不过可惜出生不到半个月便被周氏所害染了风寒夭折了。他也连个身份甚至名字都没有,他连族谱都来不及进,谁来为他鸣不平?”
燕旭和聂雪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当年娶周氏有太多太多的利益因素。聂雪本也是世家大族的嫡女,可就是因为对他的一片深情这才甘于委身为妾室。年轻的时候有很多东西都不懂,以为自己这个一家之主宠着爱着便能使得聂雪不被周氏欺辱,可没想到他的宠爱于聂雪而言却是最致命的一把刀。
那时候的周氏脾气火爆又专横跋扈,自然不为他所喜。所以他一个月二十多天都宿在聂雪房里,自然而然地聂雪进门不过两个月便有了身孕。周氏虽然冲动,可她身边有一个善于谋划的奶娘。她们一直隐忍着,静待时机,等到了孩子出生之后他和聂雪都放松了警惕这才动手。
谁能想象得到他抱着那个浑身青紫的孩子又看着自己最爱的女人哭得肝肠寸断时那种无能为力的心情?
正是因为周家,他不能动周氏不能为自己枉死的孩子报仇,只能在后来找了个借口处置了那个奶娘,可这又能算什么?能为他和聂雪的儿子抵命?
或许在燕云琛小时候他抱着他的时候,也有一种为人父亲的喜悦。可大多数时候他看着燕云琛就会想起那个无辜枉死的孩子,心里矛盾而又复杂……
燕云琛的身子微微一颤,燕旭说的这些他都相信。因为即便那时候年少,他依旧记得周氏提起他那几个庶弟时眼中闪烁着的恨不能斩杀殆尽的锋芒!
原来,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有因果的!可是,谁都能怪周氏,他不能!因为她是生他爱他的母亲,周氏或许对不起任何人,但对他却是无话可说。
“所以……后来聂皇后和云贵妃还有其她的人私下对我动手打算置我于死地的时候父皇全都知道对吗?”燕云琛看着他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些颤抖。
或许……他不仅仅是知道,更是……默许的!因为每当看到他这个“长子”的时候,燕旭肯定都会想到那个死掉的孩子,想到那时候因为种种原因被周家欺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这于他而言,是失败,亦是耻辱!
燕旭背对着他,久久未语。
燕云琛眼中隐隐似有泪花闪现,又继续道:“可是您不也是默许了聂皇后亲自一步步折磨死了我的母妃,为她的那个孩子报仇了吗?”
周氏自周家失势后,便慢慢卧病在床,最后的那段日子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可是没有人管她。想想平日里那般爱美的一个女人,最后身上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甚至身上多处腐烂腐臭。饶是现在已过了十几年,那偷偷溜进去看到的一幕依旧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魇里,他还记得周氏看着他口不能言只能流着泪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些……还不够吗?
见燕旭依旧保持着沉默,燕云琛心中自嘲地一笑,或许所谓的为了那个孩子而恨也不过是个借口吧?因为当年周氏和周家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踩踏着燕旭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这才是他最记恨的事情。
正如他刚刚告诉他的,聂皇后是他心中最爱的人,所以他不在乎她这些年在宫廷里慢慢失去了最初的那份纯真。聂皇后包括后宫里女人的真面目,燕旭都知道,因为他不是那种轻易会为美色迷惑的昏君。但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能包容聂皇后,却容不下周氏,甚至连带着牵累了他这个周氏留下的血脉。
燕云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脸颊滑落,轻声道:“父皇,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以后我不会再奢望着哪一天您能像对待其他几个皇弟那样对待我。因为即使我再出色再优秀,于您而言都没有半分区别。”
因为症结根本就不在于他是否能让他骄傲,燕旭漠视他、忽视他是因为他是周氏生的儿子。这一点,他倾尽一生也无法改变。
燕旭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缓缓一动。须臾,他转过了身来,面上依旧维持着刚刚进来时的那份冷漠,似是眼珠都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抿唇道:“不管你是靖王殿下还是区区平民,都是北燕人。朕是你的君王,今日朕来,并不是和你商量的。若是此番你不去绥远城,朕便会将周氏挖坟鞭尸、挫骨扬灰!朕知道你这些年大概是瞒着朕学了不少东西,但是你还太年轻,朕想做的事情你阻止不了。”
就像是对待陌生人一样的语气,仿佛他口里的周氏不是那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下孩子的女人……
冷——!
燕云琛只觉得一番冰寒之气侵入他的骨头里,慢慢地……冻彻心肺……他想要抱起胳膊,将整个人环起来,而将这股怎么也隔绝不断的冰寒之气推拒在外,可最后,发现怎么做都无能为力、抵挡不住!
他双手咯咯作响,额上青筋狠狠跳动,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曾经在他心里如天地如山峦一般雄伟的父亲。他的亲生父亲居然用他的亲生母亲来威胁他这个做儿子的?
两人就这样视线相撞、身姿笔挺地对峙着。
外头似是下起了小雨来,抬头望去,透着牢房里那扇狭小的窗户还能看到雨水从破破烂烂的屋檐上滴答滴答地滑落而下。
过了大约有半炷香的时间,燕云琛面无表情地道:“好,我去绥远城!”
他顿了顿,又继续敛着眸子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希望皇上能将我母亲葬入皇陵,给她一个元后的封号。”
这大概是周氏未完的心愿之一吧?还有……或许希望他和燕旭能够父慈子孝?只可惜,他只能为周氏做这最后一点事了!
燕旭想了一会儿,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启唇道:“喝下它,朕就会答应你的条件。”
燕云琛眼中有一瞬间的不明,随后很快就明了过来,嘴角嫣然一笑,也不知嘲讽的是燕旭还是他自己:“皇上真是好谋算,原是不放心我,还想着用药物来牵制我啊!”
燕旭只看着他,恍若未觉他话里的讥诮之意,淡淡道:“这是睡莲散。服下后,每逢月圆之夜便会毒发,但不会致命,这份痛苦只是让你记着你的任务和使命。朕给你半年的时间,若是半年后你不带着宁惠郡主一起回来服用解药,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他要用燕云琛,但不会放虎归山,就这样让他离开。半年的时间,他自认已经够宽裕了。
睡莲散,好美的名字。可惜越美好,便越致命,就像他一直期冀的父子亲情一样。燕云琛笑着看向燕旭,脸上眼中满含笑意,仰着头将玉瓶中的睡莲散全都服了下去。
而燕旭在亲眼看着他服下后,便背手离开了牢房:“明日早朝,朕便会下令将周氏迁入皇陵,并恢复你的王位。”
燕云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眼中一片水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蓦地,他跪到了地上,朝着燕旭离开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清脆而又响亮。
第一磕,感谢燕旭给了他生命,让他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
第二磕,这些年纵横两辈之间的恩怨自此结束,周氏曾经做的所有错事他替她还了,他和他的母亲都不再欠着燕旭和他的那些女人孩子,也不会再计较这些年那些人对他的算计迫害;
第三磕,他还了燕旭的骨肉亲情,自此后,相逢不相识,互为陌路人。
……*……*……
一个月后,绥远城。
已经行至腊月中旬,年味越来越浓。绥远城这些年在齐浩康这个守备的管理下早已是蒸蒸日上、繁荣昌盛,热闹的气息甚至完全不输定京城。
齐子皓与齐浩康站在城楼上俯瞰着大街上的琳琅满目,听着贩夫走卒那充满向阳力的叫卖声,嘴角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忽地,他偏头看向了齐浩康,道:“你在绥远城也待了有十几年了吧?如今女儿都满了周岁了,也该回去了!”
齐浩康双眼平视着前方,缓缓道:“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若是现在去了定京城,只怕还没办法适应呢!更何况,这些年绥远城的百姓就像我的家人一样,我已经习惯了为他们解决各种问题,和他们一起度过这里每一年的春夏秋冬。”
尚在定京城里的时候,他哪里能想到自己将来某一天会习惯这种生活,可现在,绥远城虽然比不上定京的繁华,可却让他找到了一种充实的归属感。
看着他嘴角由心而发的满足,齐子皓想他也当是放下了,否则也不会和陶如玉生了女儿。虽然幸福来得晚了些,但到底还是来了……如此一来,对所有人都是好事!
齐浩康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话锋一转,道:“算算日子,北燕的人,也该到了吧!”
虽然北燕这一趟出使绥远城便没有弄得大张旗鼓,可他们的人一早就得到了消息,那些人快马加鞭地朝着绥远城而来。
其实他也有些好奇燕旭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现在情势这般微妙,甚至可能皇上一个旨意下来,他们下一刻便会发兵,可燕旭居然这时候派了他自己的儿子前来。虽然听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可到底也还是亲生的吧!
齐子皓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背着手将视线转向了北燕的方向,并未再多说。
自从跟着齐子皓到了绥远城之后,齐静沅才发现事情想得压根就和她不一样。
这会儿要是她还在定京城,说不定还能悄悄地瞒天过海跑去找燕云琛。可是在绥远城齐子皓的眼皮子底下,她就成了话本里那永远都翻不出如来佛五指山的孙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