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鹰冷不防之下,被拉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桌上,黎利双手忽的伸出,待扶上了那双枯瘦的臂膀,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一般,迅速的松了开来。
阮鹰看了一眼扶住自己的那双手,仰天长叹了声:“谢过陛下!”
黎利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终究是没出声。
望着阮鹰消失的身影,黎利才重重的叹了口气,淡淡地道:“摆驾回宫!”
那太监应了声,扯着嗓音喊道:“陛下起驾回宫!”
早已在牢房外的侍卫立即将喊声一声声的传递了出去,声响迅速响彻了整个监牢。
牢房里,阮鹰望着老牢房外,自言自语的道:“帆落回潮,人归故国,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机心已堕沙鸥。灯前宝剑清风断,正五湖、雨笠扁舟。最无情,岸上闲花,腥染春愁。
当时白石苍松路,解勒回玉辇,雾掩山羞。木客歌阑,青春一梦荒丘。年年古苑西风到,雁怨啼、绿水秋。莫登临,几树残烟,西北高楼。世人之道文种贪恋权势才落得身死的下场,果真如此么,非也,非也,文种的朋友,越国的栋梁,曾随勾践一同灭吴的范蠡走了,从此天下多了一个富豪陶朱公,少了一个贤臣。而文种不走。他并非不知勾践为人,只是他全部生命和灵魂的寄托在越,便是死,也要死在越国。除了越,他何处可去呢?他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却令他的一生,有始有终。勾践来了,解剑而坐。灭吴的庆功宴上,他未露笑容,今日却笑了,笑得令人感到阵阵寒意。
“大夫有七术,寡人用其三而灭吴。今尚余其四,卿可用之,至地府为寡人破吴人阴魂。”他说完便走了。桌上留下那把剑。文种轻叹一声,缓缓地踱过去。剑柄上赫然刻着“属缕”二字!不就是这把剑吗?是的,是“属缕”!是它,结束了伍子胥的生命;是它,让一个忠魂含恨千古;是它,为越国打开了吴都的大门;是它,掐断了吴的国祚!是它!而今呢?文种无悔。他早已无憾。二十年前的那次饯别,君臣相对,酾酒临江,文武百官,莫不垂泪。从此,勾践带着范蠡,踏上了吴国的土地,而他,则兢兢业业治理越国。时人只道勾践忍辱负重,谁道文种独守一个没有君主的国家的苦与难?而今,吴已灭,耻已雪,文种心中,再无遗憾。当年的信任与义气不再,当年的豪情与壮志不再!文种当与子胥同游!文种拔出了剑——没有犹豫,没有叹惋,更没有眼泪。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他与勾践之间的友谊殉葬。我阮鹰愿做文种,并非不知陛下想杀老臣的心思,老臣不走,是因老臣当陛下是朋友,做朋友的岂能背叛呢?“
旁边的牢头听在耳里,轻声一叹道:“跟皇帝做朋友,有几个好下场!“说完摇了摇头,将木门给关上了,光线立即黯了下来,漆黑的牢房里,也看不清楚阮鹰的脸,只听得他在说什么,牢头也没去细听,自是听不清楚。
黎利一路出了牢房,脑海里仍在思索着刚才两人的谈话,阴沉着脸色道:“你说,朕真的不如汉高祖,朱洪武么,只能当一个勾践么?“
身旁的太监畏畏缩缩,面露惊恐之色,却是不敢言语。
“怎么?连你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么?“黎利目光里凶光一闪,盯着身旁的两个太监喝道。
两个太监吓得不轻,生怕一个皇帝一怒之下,也把自己也给杀了,犹豫了一阵,左侧的一个太监大着胆子道:“皇上,这天下从来都是成者王,败者寇,尤其是在这争夺政权斗争中,成功了的就是合法的,称帝称王;失败了的就是非法的,被称为寇贼。含有成功者权势在手,无人敢责难,失败者却有口难辩,汉高祖也好,明洪武也罢今日世人称赞他们,那是因为他们是胜利者,所以旁人无从指责,可在奴婢看来,刘邦为人就不如项羽厚道,朱洪武就不如张士诚那么有风雅之气,更别说他们大杀有功之臣,今日世人不指责他们,只因为他们各自站在了王侯的位置上,若反过来还不如他的对手呢!勾践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杀了一个文种,除了一个威胁而已,可世人却不依不饶,在奴婢看来,勾践再不好,自战败以后,时刻不忘会稽之耻,日日忍辱负重,不断等待时机,反躬自问:“汝忘会稽之耻邪?”他重用范蠡、文种等贤人,经过“十年生聚又十年教训,终让越国成一方强国,报仇雪恨,这样的事情,又有几个君王能做得到!”那太监说了半天,不见皇帝吭一声,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儿,吓得赶紧跪下,胆战心惊的道:“奴婢,奴婢胡言乱语,请皇帝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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