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头说:“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冯双骏一边掏着脏衣裤口袋里的东西,一边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你不要曲解了芳芳的好意。”这话是说给两人听的,老章头没有反应,芳芳倒是嘟起了嘴。
想必是在水塘弄湿了裤子,黄莲的信封皮湿了,封口也润开来,他抽出信来看,好在没湿透,字迹尚清楚。
一个念头忽然出现他的脑海,何不借此机会展示一下这封信?一来可以让芳芳明白他的的确确有了恋人,二来则可矫正老章头的错觉。他没想到信末署名“你明白的人”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万勿给予他人”,这是一封特“反动”的密信!仅信中“那位亲密战友是个大奸臣”、“这些日子我感觉不到太阳的温暖”几句,就可抓“现行”了!
冯双骏故作随意的样子,手臂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将信呈现在了芳芳的眼皮底下:“黄莲的,就我那位。情书。”
芳芳霎时涨红了脸,说:“什么狗屁情书,关我什么事?”虽未伸手去接,目光却被信拴住了,仅扫了几眼,陡然间就变了脸色,嗓门忽地提高了八度:“反动!”旋即拂袖而去,“咚咚咚”留下来一串愤怒的脚步声。
冯双骏一脸愕然,没料到芳芳的情绪变化会如此激烈,他朝老章头自嘲地说道:“爱情就反动?保尔也写情书啊!”
他拉开抽屉将信放了进去,再关了抽屉,然后,将芳芳没有带走的脏衣服装进脸盆,端起脸盆离了宿舍,一路上,他想哼个调子,就吹起了口哨,忽地觉察吹的是“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的旋律,便苦笑了一下,此刻的心情与杨白劳倒有些许相似,芳芳是个好姑娘,如果没有黄莲,难说不会同她好,今天将黄莲的信当刀使,切断了跟她的缘分,真弄不清是苦是甜。
他匆匆洗了澡洗了衣裳,回到宿舍,老章头不在,正中下怀,也不去晾衣服了,忙取出黄莲的信来看。
这一看,唬得他三魂七魄掉了二魂六魄,脑门上立时就沁出一层细汗来了,这哪里是信,分明是枚定时炸弹!
芳芳说得不错,反动!芳芳是被这封信吓着了!黄莲啊黄莲,你吃了豹子胆还是**药?
偏偏这信又给芳芳看了,而且又随手往抽屉里一放,老章头看了没有?当时将信放进抽屉,信的位置好像没那么斜,如今好像右斜了许多,这信的位置变没变?然而脑袋像是进了水,才不到半个钟头就什么也记不清楚了!
他呆如木雕,良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最要紧的是该想想如何去制止可能出现的祸灾。
他收妥信,放进衣服内口袋,急匆匆去找芳芳,芳芳不在宿舍,同宿舍的小娟也不知其去向。他的心一阵紧缩,想了一阵,又慌忙来到陆书记住的宿舍外面。农场的宿舍是清一色平房,从窗口便可探视屋内,只见陆书记一家子正围桌吃晚饭,并不见芳芳踪影,不由舒了一口气,踅回自己宿舍,老章头已经回来了。
“你的脸色蛮不好,看医生没有?”老章头问。
“没呢。”冯双骏拉开抽屉,佯作惊讶,“哎呀我的信呢?”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瞟老章头。
老章头“嘶啦”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燃起一支香烟,像没听见冯双骏在说什么,根本没答理他。冯双骏心里说,不像。
“对了对了,看我这记性,在口袋里嘛。”冯双骏说。
老章头吞烟吐雾吸着烟,极享受的样子,仍没看他一眼。
冯双骏又在心里说,不像。
但不久他就推翻了这个判断,老章头为什么一声不吭?是不是你作戏他也作戏?老章头太阴了啊!
晚上,冯双骏又去找芳芳,仍不在,又俟了一阵时间,再去时,芳芳宿舍已经熄灯。
整个晚上冯双骏都在思考,睁着眼,分析来分析去,芳芳和老章头对他都有怨恨在心,都有举报的可能!焦虑和恐惧就把失眠绑架来了。
月色不错,映着漫射的光亮,屋内各种物件朦朦胧胧依稀可辩。老章头被子一纵一纵的,就那个小小的部位,像把开合的伞,冯双骏曾见过多次,情知老章头又在放炮。老章头不止一次劝戒过他,满则需溢,不管用什么法子,否则当心前列腺出毛病,他在医书里也读到过,但他舍不得浪费,因为有黄莲。而老章头孤身一人,老婆在他划右派之后同他离了,有个女儿,隔好长一段时间才来看他一次,带点吃的。农场就是他的家,真正的家,一年到头就在这个家里,绝少越雷池一步。其实老章头也是蛮让人同情的,他的阴,是修练出来的境界,他的本性是爱“放炮”的,心里话总憋不住,如同眼下的这种放炮,终要发泄一下,所以,他到底还是说错了话挨了批斗。
有一刻冯双骏迷迷糊糊即将睡去,忽又被惊醒,他梦见陆一虎变了个狰狞的魔鬼,手持狼牙棒朝他劈头打来。他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陆一虎来找他谈话,那么一切就都迟了!
早晨盥洗完毕,他带上信去了陆一虎那里。
从他的宿舍到陆一虎的宿舍,也就百米之遥。吸完一支烟,才走完这段路。烟是向老章头讨的。老章头眯眼打量了他一阵,就给了他一支,并没有问怎么吸起烟来了。他原想借此再试探一下老章头对他的态度有无变化,也没有得到答案。
他还真的想吸支烟。
一直到烟屁股烧手指头他才扔掉,这段路磨磨蹭蹭就走了这么久。
没有到上班的时间,陆书记必然在家。
他举手去敲门,忽地发觉眼眶里噙着泪水,手就在空中悬着了,竭力忍住了泪,他在心中呼唤着黄莲,请求她的宽恕,敲响了那扇门。
纸包不住火,这扇门一定要敲的啊!起码两个人当中还可以保全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