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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楼上,林楠转身望向笑的很难看的颜逸,他今儿都被人欺到头顶上来了,可不想末了大家一起笑呵呵吃顿饭,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林楠一直嫌自己老爹心眼小,睚眦必报,其实他自个儿也好不到哪去,手中折扇轻摇道:“不知解元公又有何见教?”
不等颜逸开口,又懒洋洋叹道:“今儿店家请我上楼喝酒,解元公不乐意,要甩袖子走人,我写词给解元公赔礼吧,解元公又不满意,现在我认输走人,解元公还是不乐意……我也不知道自个儿到底哪块肉生的不是地方,惹的解元公您横看竖看不顺眼……”
耸耸肩道:“我林某人呢,也是家里好米好饭娇养大的,自讨没趣的事儿,林某向来不喜欢。既然解元公看我不顺眼,咱们正好一拍两散,省的相看两厌不是?”
林楠的话说的不大好听,颜逸脸上却不见丝毫难堪,反而神色淡淡道:“看来林郎对颜某误会颇深,只不过颜某向来就是这不讨喜的性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眼睛里揉不进沙子……林郎的卜算子的确为咏梅诗词中的绝唱,说是旷古绝今也毫不为过,颜某能亲眼见证此诗的出世,与有荣焉!只是,不合韵就是不合韵,若林郎因颜某一句实言而心存不满,颜某亦无话可说!”
又自嘲一笑道:“颜某因这性子,从小也不知开罪了多少人,只可惜这辈子只怕是改不了了……颜某也不想改!”
说的可真是漂亮!若不是这话是冲着林楠来的,他差点要击节叫好了。就这几句话,不知道的,还真要将此人当了林楠诗中孤高雅洁、傲骨铮铮的雪梅一般的人物了,倒是衬的林楠气量狭小,容不得别人说一句不是了。
林楠笑笑,懒洋洋道:“原来如此,倒是小弟误会了,颜解元果然风骨过人,小弟佩服佩服。”
气量狭小又怎么样?我还就认了!这世上的人,对于有才之士,容忍度高的很,像他这样有才又有貌的,再大的毛病也是风雅,只要不是仗势欺人之类的恶名,理他作甚?
明明知道这人一张嘴厉害的很,他傻了才和他没完没了的斗嘴,要收拾区区一个举子,有的是法子,干什么用这最费力的一种?
却不知他这样爽爽快快便认了下来,倒让在座的学子点头不已,觉得林楠性子直爽可爱,有不满便说出来,是误会便道歉,连半句矫饰的话也无,全无世家公子的高傲自大和才子的目下无尘,当真让人心仪。又想着,若不是有这般宛若稚子的纯净心性,又如何写出那一篇篇动人无比的诗篇?心中更是钦佩。
颜逸伸手扶住拱手为礼的林楠的双臂,恳切道:“实是颜某无状了!颜某在山东时,便拜读了林郎的诗作,心中钦佩万分,今日能遇林郎,实在三生有幸……”
林楠不知道颜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淡淡回道:“不敢。”
却见颜逸双眉一挑,道:“只是……有些话,便是惹得林郎不喜,颜某还是不吐不快!”
林楠似笑非笑看了颜逸一眼,淡淡道:“还请赐教。”
颜逸站直身体,双目炯炯的望向林楠,朗声道:“颜某想问问林郎,诗词学问,在林郎心目中,到底是什么?”
他声音提的很高,语气放的很沉,仿佛带着某种传说中的浩然正气一般,引的周围的学子不由开始深思:自己将诗词学问,当了什么?
还未想出个究竟,便听林楠轻笑一声,道:“学问便是学问,难道颜解元将它当了别的什么不成?”
颜逸朗声道:“学问,是我等读书人立身之本,是我等一生孜孜不倦追求的东西!无论当它是什么,也绝不是炫耀的资本,更不是用来哗众取宠的东西!”
不等林楠开口,便沉声道:“林郎天纵之资,前有林大人细心教诲,后得时太傅倾囊相授,我等倾尽一生也未必写的出的绝世佳句,林郎信手便能拈来,这一切,都令我等望尘莫及……”
林楠悄悄看了眼身边举子的反应,暗暗腹诽这厮真是拉得一手好仇恨,果然仇富这种事,绝不是哪一朝一代所独有。
他有些心不在焉,颜逸的话却已到了高丨潮部分,声音猛的大了起来,带了几许悲愤之意:“然我等进取之心却不容人轻贱!”
这些举子原就被他影响了情绪,正有些自怨自艾,此刻听他悲声一呼,顿生同仇敌忾之感,只听颜逸继续道:“林郎你家学渊源,出口成章,若说不会写限韵诗……”颜逸摇头,自嘲一笑,似觉得这话太可笑,却没说出口,而是道:“林郎若不屑与我等为伍,明言便是,何以这般戏弄?我等诗才或不如林郎,但一颗孜孜求学之心,天日可见,林郎断不该如此羞辱我等……”
林楠先前故意扔出并不和韵的数首诗词,的确是为了打脸,却只是为了打颜逸一人之脸,但此刻被他这么一说,倒成了故意羞辱在座的所有人了……他说的炫耀和哗众取宠——林楠叹了口气,好像还真有那么一点,打脸这种事,原本就是炫耀嘛!
林楠看着周围陷入沉默的众人,有人眼中已然出现愤慨之色,心中微微一沉,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人,想不到这个时代也有这样如同演讲家般的人物,可以轻松挑动别人的情绪,兼之巧舌如簧……
林楠一面看着颜逸惺惺作态,一面又气他爹,这么个货,他自个儿找人收拾了不就完了,非得弄来恶心他!
自他送了六皇子回来以后,他爹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可劲儿的折腾他……旁的不说,他爹说那一句句“重写”时,虽然语气懒洋洋的,眼神那个痛快啊!他和他爹上辈子肯定有仇!
林楠走着神,颜逸却将一番话说完,停顿了片刻后,又向林楠深深一礼,恳切道:“林郎请恕颜某交浅言深,林郎大才,颜某是万分倾慕的,实不愿林郎误入歧途……唉!还请林郎慎思!”
掩面长叹一声,似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的模样。
林楠靠在栏杆上看着颜逸,任他将腰压的低低的也不去扶——今儿他若是扶了,便等于承认了他的指责,承认自己是他口中凭着天资轻贱学问的轻浮之徒,仗着家世羞辱学子的狂枉之辈……
且若认了,日后他便是有了什么出息,只怕旁人第一个提起的不是他,而是“忠言逆耳”“点拨”于他的颜某人。而他林楠日后,总也要被这个人压过一头……
点拨——凭他也配?
颜逸这一揖已经下去很久了,似乎林楠不搀扶、不原谅、不认同他的话,就永远不会起来,此刻,楼上楼下的人很多,楼里却安静的落针可闻,人们屏住呼吸看着二人,眼神错也不错的盯着,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谁也猜不到,下一瞬看见的,将会是世间另一段佳话,或是两位才子反目成仇的憾事。
当然,他们更愿意看到的是前者,只是这种心思,已经表明他们潜意识已经相信了颜逸的话……
在数十双眼睛的瞪视下,原懒懒靠在栏杆上的林楠,慢慢直起了身子,那张进门以来就懒散含笑的脸,一点点的变得凝重。
林楠依然没有搀扶颜逸,而是轻叹一声,道:“先前解元公说林某对你误会颇深,现在想来,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才是。”
“林某向来不爱解释什么,但却不愿诸位高才误会与我,还请各位能给林某一个自辩的机会……”
躬身一礼,不等众人回应,缓步走到桌案前,挥笔写下两行大字,林全上前取了,一桌一桌的亮给众人看看,而后将宣纸送到楼下。
林楠待人们的窃窃私语声慢慢停下,才朗声道:“颜解元说林某仗着天资,轻贱学问,这一点,林某不认!林某的这笔字,便是证据!”
其实这句话不用他说,在座的在看见林全拿过去的宣纸时,便已全然信了。
他在纸上写下的,是后世尽人皆知的一副对子:“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一副对联,让这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学子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若不是切身体会了治学之苦,又怎能写的出这样的话?
更何况,林楠所言的证据并不是这两句话,而是他的字……读书可以靠天分,写诗可以靠天分,而写字,需要天分,却不能靠天分!且不说他开创的新字体,隐隐有超越前人之像,只看他那份笔力,若非是日日不倦的苦练,便是有再高的天赋也是妄想。这份刻苦,起码这份花在写字上的刻苦,他们就远远不及。
试问读书刻苦至此之人,又怎会轻贱学问?轻贱学问,岂不就是轻贱他自己?
见众人皆默默点头,林楠继续道:“颜解元说林某会作诗而不做,故意戏弄诸位,这一点……林某也不认!林某的诗,便是证据!”
将方才有人录下后交给林全的诗稿捧在手上:“敢问诸君,这里面可有一句不是用心之做?可有一句是敷衍戏弄之语?”
还不等楼上之人有所反应,楼下便有人高声呼道:“若有人肯用这等诗词来戏弄与我,再被戏弄一百次我也心甘情愿啊!林郎林郎!快来戏弄我吧!”
林楠满头黑线,这么严肃的场景,谁在乱入呢!目光向楼下一扫,顿时吓了一跳,这一堆黑压压的人头从哪来的,什么时候楼里来了这么多人,还一声不吭的,想吓死人吗?
见林楠看了过来,楼下顿时沸腾起来:“林郎林郎,来戏弄我吧!戏弄我吧!”
“戏弄我戏弄我!”
“我!我!”
“……”
那些人并不是读书人,他们是直肠子,颜逸那些文绉绉的话,他们不懂,也不在乎,他们只知道,林郎戏很好玩,林郎的“三字经”自家小孩都会背,林郎泥修的大道平整又坚固,以后下雨不会再踩一脚泥,而且,林郎生的比小姑娘都漂亮……所以他们喜欢林郎,如此而已。
林楠心中微暖,他自问从未为这些人做些什么,可是这种时候,他们却毫无理由的站在他这一边,让他甚是感动。
林楠抱拳为礼,那些人也知道此刻不是凑热闹的时候,很快便安静下来,二楼的一位中年儒生站起来,道:“在下司鸿海,乃昌京解元。在座的各位多是举子,旁的不说,诗的好坏,是可以品的出来的——林郎的诗,情真意切,首首都是精品,非用心揣摩不能得,想必各位都不会有异议吧?”
众人点头。
司鸿海对林郎一抱拳,道:“林郎的诗,既是真情流露,又何来戏弄之嫌?先前司某对林郎亦心怀疑虑,是司某的不是,还望林郎海涵!”
林楠苦笑道:“不敢,司兄能在此刻为小弟说话,小弟已感激不尽。”
司鸿海点点头,坐下。
林楠环顾四下,道:“林某从未说过自己不会做限韵诗,可是林某的确不善、不喜、不愿写限韵诗!林某素爱诗词凝练之美、韵律之美,情之所至,亦愿寄情于诗词。但正因为林某喜欢,林某才希望能肆意挥洒,直抒胸臆,而不是让别人告诉我,你必须用什么韵,甚至用哪几个字,那不是我的诗!我不愿为!”
“天下读书人会诗之时,多爱限韵来增加难度,提升乐趣,此乃雅事乐事,可是人各有好,林某既然不喜此道,不能以此为乐,奈何颜解元以毁誉相胁……便是如此,林某也不愿胡乱杜撰一首来敷衍各位,这才有了这八首咏梅诗,若是因此惹得诸位误会,是林某的不是。”
说实话,林楠的解释相当牵强,可是他有个最大的优势,就是那几首诗足够好,太足够了。
正当众人忍不住点头认可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林郎你说你不愿写限韵之诗,可是据我所知,每年会试试题的诗词一项,皆是限韵的……林郎不会告诉我们,你连会试的诗也不愿写吧?或者说,你刚刚的话根本就是在巧言狡辩?”
林楠瞥了眼脸色依旧苍白的程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在了颜逸的身边,而颜逸,也不知何时直起了身子,冷冷的看向他,不用人说,林楠也知道这番话是颜逸教的。
这话问的在座的人都觉得没甚意思,那可是会试啊,关系着一世的前程,自然要全力以赴。而这里说白了只是一些书生闲来消遣的,不喜欢自然可以不写,这有什么可比性?
只是林楠若当真这样说,方才的诸多解释,就都成了无力的借口。但是若回答不愿写朝廷会试中的限韵诗——是前程不想要了?还是脑袋不想要了?
林楠看了眼面范得色的程颢,淡淡道:“会试乃朝廷选材之举,林某既然有意鱼跃龙门,自然要全力以赴……”
程颢唇角露出不屑的笑容:果然是这些说辞,一点新意也没有,正要反唇相讥,只听林楠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