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木门开了一条小缝,颜逸从里面看了眼,见只程颢一人,才开了门,让他进去,程颢道:“颜兄你怎么了,怎么气色这么差,昨儿……”
说话间进了门,呛咳两声,道:“这什么味儿这是?这么黑,大白天的拉什么窗帘啊?”
一面过去将窗帘拉开,看见的却是被木条封死的窗子,颜逸干咳一声,道:“昨儿店家说店里招了贼,所以……”
“颜兄!”程颢跺脚道:“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你、你至于吗?更何况,他们不是已经答应会维护我等了吗?四殿下也很看重你的才华……你……唉!”
颜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打断他道:“程兄,你一早过来,是?”
程颢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颜兄,你不要多想——陛下发了圣旨,说,日后的会试,不再限韵……颜兄?颜兄!”
慌忙将摇摇欲坠的颜逸扶到一旁坐下,道:“颜兄,你振作一点!”
倒了一碗水,将手沾湿了,将水珠弹在颜逸脸上,好半晌,颜逸才缓缓恢复神智,苦笑道:“陛下竟然爱重林郎至此……我们错了,我们都错了……”
“颜兄,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颜逸挣扎着起身道:“走,我们去林府负荆请罪!”
程颢道:“你疯了,我们昨天将林郎得罪成那个样子,他怎么可能会既往不咎?何况你这个样子能做什么?还是好好歇着吧!我去想想办法。”
颜逸摇头道:“就是这个样子去才好——我自然知道和林郎已经没有了转还的余地,虽有了四皇子的担保,但是我们总要陛下知道,我们已经知错能改,我们不是只知道孤芳自赏的清高书生……否则日后便是入了官场,也是寸步难行。”
半个时辰后,正在书房练字的林楠得知过来的消息,林全摩拳擦掌道:“大爷,您说,是让小的把他们好好羞辱一顿赶出去,还是晾在外面让他们丢人现眼?”
林楠瞥了他一眼,道:“丢人现眼?他们来就是为了丢人现眼……更何况,他们在外面杵着,难道我们就不丢人?”
林全想了想,道:“那小的派人把他们赶……不,请走!就说您现在在时大人府上?”
林楠将笔一甩,道:“赶走做什么?”
随手取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不系好,快快的向外面走去:“我们去迎一迎。”
林全在后面边追边叫:“大爷,你没发烧吧?迎他们?凭什么啊!”
林楠道:“如果有人给你十两银子,但那个人是你讨厌的人,你是高高兴兴的拿了,还是啐他一口,将银子扔到他脸上?”
林全道:“这个嘛……要是一百两银子还好说,十两的话……小的要好好想想……嗯,那要是大爷您呢?啊,小的傻了,十两银子对您来说算什么啊,肯定是啐他一口!”
林楠冷哼道:“蚊子再小也是肉,为什么不要?爷我先拿了银子,再踹他一脚。”
“啊?”林全愣了愣,道:“这也太……不过我喜欢!”
门外,程颢看着快步而来的林楠,兴奋道:“颜兄!林楠……哦不,林郎出来了!”
却见颜逸眼中晦暗一片,不见丝毫喜色,不由奇道:“颜兄,颜兄?”
颜逸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神色似哭似笑:“程兄,我小看他了……我又小看他了!”
昨儿见到的林楠不是这个样子的,昨儿的林楠,明明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按理说便是不怕人来将他们冷嘲热讽一番,也该找个借口打发他们走才对,怎么会亲自过来见他们?
而且这幅衣衫不整的急切模样……
颜逸只觉得欲哭无泪,四皇子只所以肯护着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朝死里得罪了林郎,如今他们先来了一出负荆请罪,若是再来一部不打不相识……四皇子怎么可能还信他们,用他们?
“颜兄?”
随着林楠的靠近,颜逸摇摇欲坠的身形渐渐稳定下来,眼中显出刚毅之色。道:“跟着我做,不要问为什么,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记住!跟着我做!”
猛地放开程颢,不等林楠靠近,快快奔了上前,双膝跪地,道:“学生颜逸,拜见恩师!”
林楠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话刚要出口,被这一跪硬生生憋了回去,一愣顿住,程颢也跪了下去:“学生程颢,拜见恩师!”
恩师……恩师……
林楠满头黑线,愣了愣神,才上前搀扶,道:“颜兄,程兄,你们这是做什么啊,这是要折煞小弟吗?快快起来,快快起来!林全,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起来!”
颜逸跪地不起,高声道:“古人一字可以为师,林兄昨日之言于小弟,宛如春雷惊蛰,夏雨灌顶,学生受益终身,若恩师不肯收下学生,学生便在此长跪不起!”
程颢亦道:“求恩师收下弟子。”
林府门外因颜逸程颢的负荆请罪引来不少围观的人,见了这一幕,也惊的目瞪口呆,而后又开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连连摇头——居然,又小看他了!
林楠叹道:“你们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啊!小弟才疏学浅,真是……快先起来,我们进去再说。”
反应如此之快,决断也如此之快……这个人,的确是个人才!
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有了今儿他说的那些话,不管林楠认不认他们,不管日后林楠如何对待他们,他们再也不敢,起码不敢在人前,做丁点儿对不起他的事,甚至只要有人说他的半句不是,他们就得挺身而出,只要他有难,他们就得全力以赴……否则,他们就会被世人唾弃,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敢用他们,不仅是因为信任的问题,也因为会带累自己的名声。
林楠沉吟,这个人虽然得罪了他,但是好像他也没吃什么亏,而且今日这一跪,加上日后这两人只要见到他就得恭恭敬敬的,也足够让他消气了……
此人虽然虚伪,但是才华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有些方面甚至还在他之上,既然现在义无反顾的上了他的船,他也不好太小气,将人拒之门外是不是?
于是伸手虚扶颜逸,颇有深意的一笑,道:“请。”
颜逸起身长揖:“多谢恩师。”
围观者连连点头:又多一段佳话啊!额,似乎林郎上京之后,京城的佳话就一个接一个的……
……
二月初八,天气晴好。
贡院门前人山人海,有偶尔经过的人,会用羡慕的看一眼这些即将越过龙门的学子,叹息一声,低头快步离开。
林楠坐在马车上,闭着眼睛听林福唠叨,心里想的全是不相干的事儿——比起上次乡试,这次因为天气冷,衣服、棉被、褥子、木炭、吃食、炭炉、锅子……那担子,比上次足足大了数倍!
上次考试是在江南,那地方不需要他开口,从头到尾没让他动过一根手指头,可是现在是在京城,而且,看那尊站在门口的大佛……忧伤!
因为掐着点儿来的,在马车上等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他,照例先是搜身,这次他倒没有什么优待——和乡试时不同,大约是因为会试取中的几率很高,所以不敢得罪人的关系,搜身的军士都客气规矩的很。
末了,林楠认命的去收拾被翻的乱七八糟的行礼,却听到一把略有些苍老的声音道:“这位考生年小体弱的,一个人也不容易,你们去个人送他进去。”
林楠微楞,只因他听出来这声音的主人就是方才发过话的主考官陈蔚然——自己不是得罪了他吗?
一抬头,便见陈蔚然对他亲切的点点头,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是不管怎么样,有人帮忙挑担是最好不过的了。
号房依旧是既干净又相对比较宽敞的最好的位置,林楠用过晚饭,好睡一觉,第二天起来拆了试卷开始答题。
第一天考的是四书文、五经文,这一场,不光是他,只要是参考的举子大概都不会觉得难到哪里去,能参加会试的,谁不是通读四书五经?
不过林楠还是稍有吃惊,这次考题比乡试时竟然还简单一些,难道他爹猜错了?咱们的主考官没准备出难题?
想想又摇头,全京城都知道他被罚抄书的事儿,不会是知道他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所以才刻意将题出简单一点儿,好显的他不是那么出众吧?
自己似乎是有点疑人偷斧的意味了!不想了,做题!
三天后,林楠依旧是第一个出场,再然后是第二场的诗词歌赋。
这次林楠没有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才来看试题,而是闭上眼睛假寐,等着发卷。
反正他又不是写诗,而是抄诗,精神好不好的无所谓。
而且他还真有点小紧张。
林楠认为,号称是他爹的布衣之交的皇帝老儿,一共为他做了两件好事,一件就是给他找了个好先生,一个就是免除了限韵诗。
需知往年会试,限韵是一定的,有时候甚至还会限制用哪几个字,若是前者还好,他的诗词库足够强大,要找到和韵的诗词应该不难,可是若是后者,恐怕就只能自己写或者拿现有的诗词去改——不是他妄自菲薄,以他的水平,虽然不至于将一首好诗改成烂诗,但是随便降几个档那是妥妥的……
现在自然是万事大吉,主考官能做主的,就只剩了题材,这一点完全不是问题——想当初他能硬生生将“心有灵犀一点通”,套到“连诗”这个题材上,还有什么能难的倒他?
过了午夜,考官按时来发了试卷,林楠等周围都安静下来,才点了一根蜡烛,翻看试卷,而后无声大笑——陈大人,我错了,原来你不是和我有仇,你到底是多喜欢我,才挑了这个题材啊……
细细斟酌了一下有无违制的地方,而后提笔急书: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