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卓的目光一闪,嘴角的弧度拉开,露出牙笑:“冬冬都直接喊我大哥哥。不过,永卓哥这样听起来,也不错。”
华妙冰抱着薄被停在了房间门口,往右望过去,能看见女儿与养子在说话,往左望过去,能看见藏在厨房隔层后头的冯四海笑得那牙都快掉下来似,是开心。这个场景,他们一家,应该是盼了好久了。只她和冯四海,至少盼了二十几年。
“来,喝点水,我套过凉水的了,温度刚好。”冯四海端着玻璃杯出来,送到了沈佳音面前。
沈佳音两手接过,道:“谢谢叔叔。”
“不客气不客气。”冯四海当然不会让她叫自己爸,她愿意叫他叔叔他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沈佳音只要看一看冯四海笑容满面的脸,都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忠诚老实,华妙冰能再嫁到这样的老公,的确是三生有幸,是华妙冰的福气。
作为女儿,又是都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沈佳音和庄如玉都没有在华妙冰再嫁这件事上有任何抱怨。只要华妙冰自己能感到婚姻的幸福就可以了。
但是,做她们继父的冯四海是个通情达理的男人这一点上,还是让她们两姐妹感到欣慰。
“叔叔,你坐吧。”沈佳音手里捧着玻璃杯,对冯四海说。
“哎,好,我坐,你也坐。”冯四海拉了把凳子坐在了茶几外侧,好让拿被子过来的华妙冰坐在自己女儿身边。
华妙冰走过来,把手里的薄被轻轻展开,盖在女儿身上,说:“如玉她之前生孩子时,说是天生体质不大好,容易流产。你自己也要小心点。”
“你呢?”沈佳音问。
听到她会主动问起她的问题,华妙冰是一愣之后,心情激动,努力按住声音里的情绪说:“我生你是第二胎,还好,顺产。生你姐姐的时候,是难产,破腹产。可能头胎比较难生。”
沈佳音端起水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
冯家三口人,本想她会接下来问问题,她却是像突然关闭了系统一样,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好不容易打开的僵局,一下子气氛又凝结了,而且越结越冰,像是坚硬的固体一样没法撬开。
冯四海脸上显现出迷惑。因为他以前道听途说,听到的,全是赞美沈佳音的一面。当然,不是说沈佳音来到他们家表现出哪里不好了。主要是,没有想到沈佳音会是沉闷到这个地步。和庄如玉一点都不像。
这点,华妙冰本人更有体会。之前,和大女儿庄如玉相认回来后,母女亲情的发展几乎毫无阻力。可能庄如玉经常出席各种众大场合,面对各种各样的人物,本身接人待物,很有经验,不会拘谨,是出得了厅堂的大家闺秀。相较而言,沈佳音就像个深居闺中的小家碧玉,不善言语,不喜欢见人。
似乎,坐在她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这点。她似乎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一个房间里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冯永卓由于在单位是同事关系,算是与沈佳音接触的比较多的了,对疑惑担忧的父母摇了摇头,说:“我想她该是累了,让她到房里躺会儿。”
这个建议马上获得华妙冰和冯四海的欢迎,不,这几乎是他们夫妇俩一个最好的台阶可以下。因为他们发现,完全不知道和沈佳音该如何沟通。沈佳音选择闭嘴的时候,好像是用锤头都撬不开。
扶了沈佳音进房里,华妙冰连问她满意不满意他们亲手整理的房间都不敢,等沈佳音脱了鞋子上床,华妙冰像逃亡似地退了下来。
冯四海在门口接应她,瞧她满头大汗,道:“你紧张什么?我看她对你态度挺好的。”
“我,我不知道。”华妙冰扶着额头的汗,又反问回冯四海,“你瞧,你不也是一头大汗?”还好意思说我流汗。
“我这是,不知道怎么找话和她说。”冯四海急得拍打自己大腿,看向儿子,“永卓,你和她相处的时间比我们长,她是什么性子你应该了解?”
“她,她刚到我们单位时,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冯永卓比较沉着以对,“一开始,我问她话,她能正面回答一句就很不错了。我原先都以为她是个哑巴。”
“气质文静,是像你。”冯四海看着华妙冰,“可是,你好像说话挺大胆的,从没有畏惧过人吧。”
华妙冰皱了下嘴角:“谁说我不怕人?你看我,不就挺怕她的。”
“不说你怕,我都怕。”冯四海擦着汗,又对儿子说,“我和你妈去厨房弄点汤,你在这里看着,或许她有什么需要。”
冯永卓欣然应好。
冯四海和华妙冰向前走了两步,想想,心里头还是不踏实,有种不甘心,回头又问冯永卓:“她不和你开口说话,你怎么办?”
“我,我就一个人使劲儿动嘴皮子。”冯永卓自述可悲。
“有人能让她开口吗?”
“当然有。”冯永卓感到这个问题父母简直是白问,“她家里人,她奶奶啊。”
沈奶奶不能做参考。据华妙冰了解,沈奶奶是个对孩子严厉的,能凶的。她对女儿都有愧在心,怎么可能对女儿凶。
“除了她奶奶呢?”
“那就是她老公了。她进单位后,都是姚科在负责她。”冯永卓说到这,心里偷偷叹口气,可就是近来,据闻姚爷对沈佳音都没有办法。
华妙冰两口子瞧出了点端倪,走回到儿子身边问:“我见刚姚科送她过来时,好像有些情绪,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现在回想起来,姚爷主动提出把沈佳音送到他们这里来,与姚爷一开始的主张完全截然相反,早该引起他们怀疑了。
对于沈佳音和姚爷究竟是怎么了,冯永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是连姚爷自己都说不出问题的问题。只好如数把自己听说的,都告诉给华妙冰他们听。
冯四海听完,望向华妙冰:“这?或许你和她聊聊,你们都是女人,你生过孩子,你又是她妈,该给她点意见。”
知道女儿出了问题,华妙冰当仁不让,没有时间不会顾及其它了,敲了房间的门,重新进了女儿的房间。
沈佳音躺在床上,没有睡着,睁着眼看着窗户。这里是她妈妈的家,但不是她的家,这点感觉她很清楚。在陌生人的地方,陌生人的家里睡,要马上睡着岂会是容易。
黑暗里,华妙冰走过来,在她床边轻轻拉了张椅子坐时,她的耳朵听的很清晰。
华妙冰在黑暗里,不知有没有对着她看,开始了表白:“佳音,我不知道你心里头怨不怨我。虽然你老公和我说过,你自己说你没有怨过。但是我想,肯定有些事儿,我不和你坦白,你永远都不了解,是的吧。”
沈佳音没说话。
“是,肯定是的。我们母女,说是上回见面认回了关系,可是,一直以来都没有好好谈心。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们之间,但是,我总得先作为母亲和你坦白。那个时候,我离开你,把你抛下,把你留在你奶奶那里,说起来,全是我自私自利的缘故。我可以给我自己找很多借口,但事实上像你奶奶批评的那样,是没有错的。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因为你的缘故,我一辈子前途,会就此留在那个小村子耽误了。我不想,我的才华,我的光辉的未来,为了你,全失去了。结果呢?”
结果,结果她抛弃了她之后,真的在事业上得到了黄金般的发展,成为海内外知名的科学家,倍受人尊敬,而且,获得了第二份爱情,以及有了个孝顺的养子。她在后半辈子的成功,已经代表了当初或许她抛弃她何其残酷,却在现实中是个对于她个人而言正确再不过的选择。
沈佳音这么想着,手指悄悄握紧了心口的衣服。
华妙冰摇着头:“我被免职后,我感觉人生终于有了阳光。之前,一直都是乌云密布,心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踏实过。做错事的人,无论怎么掩盖,罪过,事实都在那里,不会改变。”
人在做,天在看。沈奶奶已经和她说过了,她妈迟早会后悔得要死。
或许是吧。可说真的,她不知道她妈现在和她说这些话,能有什么帮助,毕竟华妙冰自己都承认了,对她的伤害可能是一辈子的,永远没法抹去的。
“妈,没有想过能得到你的原谅,妈,会尽可能在后半生,用自己的所有,来弥补对你和家暖的缺失。妈没有寄望自己有怎样的结果,只是希望我的女儿不会走上和我一样的路。我要尽可能用我的经验给你们指路。这也是为什么家暖怀孕的时候我要尽可能留在她身边。现在你也一样,佳音,你愿意到这里来,我很高兴。我想和你说,当初,无论是怀着你或是怀着家暖的时候,你爸一直都是陪在我身边的。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失去你爸以后,会面料了一种崩溃的局面,会把你抛弃。”
“妈?”沈佳音睁着眼。
“姚科这个人,我接触不多,但是,从我所了解的,我知道,他不管怎样,都绝对是个正直的男人。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想,多是在你身上而不是他身上。因为即使在他身上,他身边那么多人,他朋友,他爸妈,永卓还是他部下,绝对都不会置之不顾,毕竟你还怀着姚家的骨肉。可以说孕妇最大。所以,你心里是不是因为我的关系,对姚科不信任了呢?”
沈佳音坐了起来。
华妙冰赶紧站起来,伸出去的手,握到她瘦细的胳膊,握紧。
“妈。”沈佳音在黑暗里的表情看不清,“我不是对他不信任。是我自己的问题。你不需要把我们两个人的事扯到你身上,这是毫无道理的。”
“那么,我能做些什么吗?”华妙冰问。
沈佳音摇了摇头:“不用。如果能让我静静地呆一会儿,够了。不过你们放心,我没有什么事。我和我老公之间,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我很爱他,他很爱我,我知道的。”
听到她口气那么肯定,华妙冰没有话好继续说了,只能说:“那好,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会尽可能满足你。”
冯四海和冯永卓等到华妙冰出来,问:“怎么样?”
华妙冰脸上犹豫重重:“我不知道。她说不怨我,不怨姚爷,不怨她自己。我说永卓,她是不是得了那个什么叫做——产前忧郁?”
这正是姚爷他们担心的。
“如果是的话,怎么办?找医生吗?”
“找心理医生的话,我们单位里有的是。”冯永卓道,“爸妈,她老公自己是大夫,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处理的。而且,陆队现在已经全程接手这个事在做调查。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她感到心里舒服,不要刺激到她。”
华妙冰与冯四海面面相觑,同时叹了声气。
君爷知道赵文生回到家了,直接拨了个电话到赵文生家,问:“你还记得那天,她去野外郊游时,说的那个故事吗?”
“记得。”赵文生扶了扶眼镜,似乎对于君爷会问这个问题不奇怪。
“你怎么看?”
“如果你要我以心理学角度来分析,我会怀疑,她小时候曾经经历过很可怕的事情,包括有可能——”
“有可能什么?”
“有可能有人用她爸妈的事来恫吓她。比如,她当年小时候不是很清楚她妈是不是死了。”
君爷的手指放在桌面上慢慢敲打:“我想对她进行一次催眠,有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