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是曾家几位爷们反应。
刚刚他们为林崖领路来见曾大老爷时,那是一个个争相恐后,佳公子气势拿捏十足,这会儿一听曾大老爷要人陪林崖过去见老太爷却都成了不会说话泥胎木塑,竟连个主动请缨都没有。
看来这位曾老太爷积威颇重。
林崖这会儿却没心思暗笑几位舅兄,他担心是自己,毕竟舅兄们都是陪绑,他才是曾老太爷今日要关照重点。只是舅兄们尚能互相推诿以期逃过一劫,林崖却是必须要端出自己人模人样一面让曾老太爷评判。
后还是由曾大爷曾二爷兄弟两个送了林崖过来,还光风霁月十分坦然请“远道而来”林崖上座,与刚刚侍弄过几盆心爱花草曾老太爷亲密接触,他们两个则一齐退后一步,兄友弟恭坐了林崖下手。
曾家讲究厚积薄发,曾老太爷本人入仕也晚,比起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林如海来并不是那么引人瞩目。这份低调一直持续到他孙子都有了,突然一跃成为太子太傅为止。林如海对于曾老太爷评价,就是“深谙中庸之道”。
林崖看来,比起林如海身上浓厚文人习气和时不时流露出峥嵘,自家宅院中怡然自得曾老太爷与其说是当朝重臣,像一个和煦慈爱老人,深藏不露。
曾老太爷也照例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就顺理成章问起了林崖喜好。曾老太爷本人显然是非常喜爱侍弄花草,曾家晚辈们除了不思进取曾五爷外却都对此道不甚精通,现多了个林崖,听着又稍微懂那么一点,曾老太爷就来了兴致,挪过手边牡丹幼苗与林崖细说。
可怜林崖那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糊弄糊弄曾五爷还勉强足够,碰到曾老太爷这个高手没几句话就要露底。
林崖也光棍,不知道干脆就说不知道,很有几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磊落,曾大爷曾二爷听得他们一问一答身子都绷紧了。
曾老太爷还是乐呵呵,又问了几句牡丹品性,林崖都说不知道,他老人家话锋一转,蓦然问了一句“你瞧咱们喝老君眉还是普洱”,林崖想都没想,又是一句“晚辈不知”。
话一出口,曾大爷曾二爷就抽了抽嘴角,林崖自己还慢了半拍,才白了脸,看着曾老太爷不知如何是好。
曾老太爷笑得十分开怀,挥手叫两个孙儿先退出去,又对林崖招了招手:“你这样子,倒有些少年模样。”
还是那样慈眉善目,林崖却只觉得垂头丧气,比第一次见林如海时还多了两分无措。曾老太爷却仿佛根本没瞧出林崖沮丧,乐呵呵带林崖他院子里随意走动。
也许是年纪大了,曾老太爷对红尘富贵也生出了几分倦怠,他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亭台楼阁名贵花木,而是种了许多蔬果,其中东墙下一架子葡萄长尤其好,这样寒冷天气里叶子还没有掉光,些许绿意映着琉璃瓦片煞是可爱。
曾老太爷显然对这架葡萄也十分喜爱,特意带着林崖过去看。这次他倒没有刻意发问,只是随意说些栽种葡萄时旧闻,让一见葡萄就反射性把晓得农家知识都默默温习了一遍林崖颇觉无力。
末了,曾老太爷才又笑眯眯看向林崖:“林小子,是不是以为我还会问你些稼墙之事?”
林崖面上又恢复了那片谦谦君子模样,这会儿听着曾老太爷问如此直接,连腹诽力气都省了,只是拱手称是。
曾老太爷一笑,捻须颔首:“我嫁孙女给你,是要你给她凤冠霞帔、荣耀一生,你懂这些有什么用?用来沽名钓誉?”
这句话里有两个意思。一,曾老太爷对亲事点了头,二嘛,曾老太爷对豪门世家里一群把归隐田园放嘴边子弟很是不以为然。而且必须要提是,这股对桑麻之乐心向往之风气还是四殿下楚容琪开头。
可是曾老太爷自己也弄了这么个园子。
林崖没有回答曾老太爷问题,只是躬身一揖到底:“晚辈必不辜负老太爷所望。”
曾老太爷要也只是这一句,笑着连声赞好,又问了几句林崖学业进度,才让小厮送林崖出去。
一家之主点了头,林崖再与同辈曾大爷等相见时就随意了许多,曾五爷惯爱玩闹,趁着林崖女婿上门脸皮薄时候连珠炮似发问,还特地问林崖酒量如何,说是要为林崖引荐些素来交好朋友,大家一道吃一席。
林崖第一次过来,自然要谦虚小心一些,便推说自己酒量尚浅,曾五爷听了就跟旁边沉默曾四爷对了个眼色,兄弟两个好一场眉眼官司,林崖瞧眼里就猜着舅兄们还要再给他下绊子,暗暗警惕不提。
热热闹闹又说了一会儿,中午又得曾老太爷、曾老太太赐饭,曾老太爷和几位老爷还罢了,曾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别有深意视线真是让林崖坐立难安。
况且如果林崖感觉没有出错,侧对着他席位绿玉大屏风后头,该是躲了一个会与他相伴一生人。
绿檀木架间露出那一点点绛色绣萱草鞋边儿一动,林崖心也好似跟着颤了一下。
顶着一屋子长辈关切关怀吃了半晌饭,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仪态谈吐,林崖只觉得自己胃病都要犯了,才算功成身退,过了曾家这一关,告辞出来。
心里一根弦紧紧绷了这么久,林崖也有心放松一会儿,就由寿生牵了马主仆几个一道去逛京中市集,看看能不能淘弄点可心意小东西,好让人捎回扬州去哄林崇和黛玉开心。
谁知刚进市集没多久,就碰上了不知道什么稀罕事,看热闹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林崖马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只好下马以步当车,顺口打听了下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能围着瞧热闹自然都是闲人,闲人多半嘴碎,林崖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旁边汉子就口若悬河为他解起了惑。
却是个年轻娇俏小丫头,摊上了狠心爹娘,花朵儿一样年纪被揉搓很是可怜,家里什么重活都要做,像个丫鬟似伺候异母弟妹不说,这几日生了病下不了力气,还被支使着做针线,现还要顶着寒风上街来卖些自家做花儿朵儿,可怜见。
汉子说着还砸砸嘴,显然对那小丫头很是怜悯。
旁边人纷纷附和,有那似乎知道小丫头家事补了一句:“可不是,谁让那丫头命苦,亲娘生她弟弟撒手去了,留下两个孩子落继母手里,哪里能讨得到好?说不得哪一日就没了。就是天可怜见长大了,多半也是卖了换钱花。”
瞧热闹你一言我一语,林崖听得只是笑,经手过林崖买下甄英莲一事禄生却是越听越觉得耳熟,有心要提醒自家大爷一句,林崖却已经挤到人群前面去了,恰恰正对着众人口中可怜见小丫头。
说是小丫头,瞧着也有十三四年纪,生确实是雪肤花貌,神色很是凄楚柔婉惹人怜,只是半垂着头往那儿一站,就显楚楚之姿,旁边已经有些衣着打扮还算体面年轻男子议论着要救她出火海了。
林崖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林崖目光,秋水一样瞳眸微抬,飞看了林崖一眼。不过是短短一瞬,眼中酸楚惊惶无奈祈盼就传到了林崖心底。
林崖却蓦笑了,边笑边摇头。
若是这女子眉间再添一点胭脂记,不又是一个甄英莲?那被异母虐待段子,也着实是熟悉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