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又思不耐烦地瞥去一眼,“你不走?”
“……我叫肖放。”年轻的指挥家期期艾艾纠正他的误音。
“我管你是肖邦还是邦肖,数到三,走不走后果自负。”他瞪着大提琴头,心火啵啵跳。截断处明显有一丝阴霾的气息,虽然很淡,甚至混合了一种香甜的味道,但掩盖不了它实质上的浓烈恶腐。
肖放摇头,不知是不想走还是不要他负责的意思。
燕又思丢开大提琴头,单膝跪地,将漫画放在脚边,右手往地面一按,轻念:“同心——圆!”随着爆破式尾音的结束,他的短发微微晃动了一下,空气中仿佛有什么炸开,以他的手掌为中心。
“出来!”一声斥喝,他甩手站直。
最初三秒,肖放不觉得有什么,然后……
他看到一名穿黑色燕尾服的青年。青年的脚没有踩地。如果这就是“那个世界”的东西,肖放只能说:还好啦,没什么恐怖的肢体内脏,他能接受。等他视线范围扩大,看清楚青年身后的东西时,很没志气地炸了头发。
抱……抱着脑袋的,半截身子的,全身是血伤口卷起来的,没有眼睛的眼眶里却滴着黑水的,还有腹部中空双手托着一堆内脏的……肖放不受控制地躲到燕又思背后。
“你看到的是他们的死相。”燕又思瞥了眼在他身后猫腰的天才指挥家,扁嘴。
所谓死相,即是生命在失去**前的一刹那所感知的痛苦、不幸和一切负面情感的定格。这些负面情感就像高温的钢水浇灌在灵魂的体表,将生命的灼伤以一种不可磨灭的形式烙在灵魂上,让他们永远无法忘却。
“你们吓人也吓够了吧。”感到身后的肖放越抖越厉害,他只能让这些喜欢恶作剧的魂鬼收敛一下。
“难得有人看到我们,吓一吓怕什么。”
“就是,又死不了。”
“音乐会不让我们听,吓人也不让我们吓,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大白天把我们叫出来,让不让鬼睡觉啊?”
“哎呀,小冤家,人家早上才刚刚有空补个美容觉,facial都还没做……”
肖放听得张口结舌。鬼……鬼也做facial?
燕又思却是越听脸越黑,“闭嘴!”
“鬼也有议论自由的!”
“我们要民主!”
“圣雄甘地说过:不宽容本身就是一种暴力,是妨碍真正民主精神发展的障碍。”
“对。唐太宗也说过:鬼能载舟,亦能覆舟。”
“笨蛋,那是荀子说的。李世民是借用。”
“和谐社会,鬼鬼平等!”
那帮家伙缩成一团,叽叽咕咕小声抱怨。有的收了死相,看上去也没有那么惊怵。
真是一群博学的鬼魂啊,圣雄甘地和暴力民主都出来了,还有“鬼能载舟说”……不知为什么,肖放有点想笑。
原来,他们也不是那么可怕……
是的,现在可怕的不是他们,是燕又思。他的狰狞神情足以让所有鬼魂钻地三尺不复还。
是他傻。对这帮集体脑水肿的家伙,他不该讲情面。
拳手微微一紧,松开。五指隔空拔弦似的一张一转,捏成虚拳,召显着他的火气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你叫我出来?”曹唐飘在他一尺距离的地方。
他用大拇指比比身后的破烂乐器,“谁做的?”
曹唐盯着那堆破烂,歪头的表情有点困惑。飘到破烂的上方,他的手指穿过一道扭曲的金属管,蓦地笑起来,“不知道。”
“不是我们!”抱怨的家伙们一起大叫,又被燕又思一瞪,立刻飘风似的跑走,如鸟兽散。
“不知道?”燕又思双手同时接出大忏悔印,语调如冰,“同心——圆!”自他双印中心出现一个白色光环,光环疾速射向曹唐,盘旋在他头顶向下放射出无数光环,将他的手脚束缚在一起。
曹唐脸上突然出现怪异的笑。怪在他一半脸没有表情,另一半却笑得无比灿烂,好像身体的另一半不属于他。光环越收越小,曹唐扬头发出凄厉的哀号,与此同时,一缕黑雾自他脚底升起,雾体模糊不清,像滴在水中化开的一团墨汁。
片刻之间,黑雾笼罩了曹唐的半个身体,隐隐约约传来娇媚的笑声。曹唐一声狂吼,束缚的光环全部炸裂。他双臂一展,手中多了一把小提琴和弦弓。弓在琴弦上一拉,月形刀刃片片飞向燕又思。
燕又思心上一惊,极快闪避。肖放被突变惊呆,若不是燕又思及时扯开他,他的脑袋大概会搬家。被扯得左摇右晃之际,他呆问:“这……这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燕又思拉他闪到排椅后面。
肖放蹲在椅背后面,嘴巴却不闲:“你为什么不知道?电影里的驱魔师都会知道怪物是什么品种啊。”
“我不是驱魔师。”结出咒墙挡下飞刃,燕又思没空瞪他。
“那就是法师?”肖放蹲到他腿边。
“我不是和尚!”
“道长?”继续猜。
“……”燕又思一脚将他踢边边,让他躲开切割头颅的飞刃。
趁曹唐的注意被肖放吸引的一瞬,他引雷劈向黑雾。这时,曹唐的痛叫中夹着清晰的女子尖叫。
“我苹果你个花花!”他再要引出地狱昧火,却发现曹唐(也许是黑雾)的动作停下来,歪起头似乎在听什么。
空寂的练习室响起几声间歇的音符,他转眼一看,是滚到钢琴边的肖放正扶着琴站起来,手指刚好按到几个琴键。
音乐?他凝眼一闪,对肖放大吼:“肖邦,弹琴!快弹琴!”
“我叫肖放……”滚得头昏脑胀的天才指挥家依言坐到琴座上,十指放好,僵硬……
燕又思为他拦下几道飞刃,没听到琴声,回头正要骂,却听他问——
“弹……什么?”
“你会弹什么就弹什么!”燕又思受不了曹唐尖锐的小提琴声,回吼,“只要你的声音能盖过他就行。”
“盖过他盖过他……”肖放十指遽动,一串猛烈的音符从他指下激射出来。
曹唐被突来的音乐震住,停了一下,不料下一秒却双眼爆瞪,直扑肖放。
燕又思引雷炸退曹唐,一脚踢向钢琴,“你弹什么?”
“《黄河颂》。”雄浑激昂吧?肖放等着他的赞赏。
燕又思嘴角扭曲,“你就……不能弹首轻柔一点的?”见曹唐又架起了小提琴,他急道:“快点弹呐!轻柔一点的!要轻柔!”
“哦,轻柔的……轻柔的……”肖放双手抬起又放下,果然,轻缓流畅的乐曲如行云流水般自他指缝之间倾泄而出。
调子有点耳熟。燕又思见曹唐和刚才一样只是静了几秒,不由一掌拍向钢琴盖,“停停停!你弹的什么?”
“《水边的阿狄丽娜》。”肖放怯怯望他一眼。
“……你能不能弹个她听得懂的曲子?”燕又思将腕间佛珠一拉,掌心推火,轮出火圈击向曹唐,逼他退后。他到现在还不知道那团黑雾是什么东西,由声音判断应该是女的。
天才指挥家委屈极了,“我怎么知道他听得懂什么……”难道鬼还分本土和外货?
燕又思睨他两秒,脑海里直觉跳出两个字,“梁祝。”
“梁祝……”肖放偷偷松口气,轻语,“还好我会……”起手之间,婉转悠扬的《梁祝化蝶》应运而出,时而轻盈如小涧泉溪,时而清脆如金玉相扣,时而痴幽如松竹沙沙,竟意外地扣人心弦。
曹唐的燥动渐渐平息,缠住他半身的黑雾也渐渐褪色,雾中露出一张苍白的女人脸。随着曲乐充满练习室,黑雾也逐渐脱离曹唐,现出她的本来面目。
明明就是一个古典婉约的美人。
因为她的离开,曹唐的意识恢复了清明。他瞟瞟肖放,再看看前方的古装女子,不自觉抬起小提琴。震弦,一道较之钢琴声更为幽怨的《梁祝》随手而出,与肖放的钢琴《梁祝》遥遥呼应。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竟然在从未练习的前提下演出了完美的二重奏。
那些跑到不见影的魂鬼被二重奏吸引,纷纷从墙上、天板上探出脑袋,看表情,居然如痴如醉。
美丽的鬼女流下眼泪,在忧伤的乐曲中淡去身影。
从钢琴前站起来,肖放盯着曹唐,眼中闪烁的光芒绝对是激动兴奋而非害怕。
“谢谢。”曹唐对燕又思轻轻一鞠,也跟着消失。
满墙满天花板的脑袋也消失了。
燕又思抹了下额头,还没好好松一口气,肖放扑上来捉着他猛摇。
“又思,这到底怎么回事?人呢?人呢?刚才拉小提琴的人呢?”
燕又思懒得理他,甩手走人。
晚上和彧聊起,才知道那个鬼美人生前被家人逼迫嫁给自己不爱的人,成亲当天上吊自杀,因为心怀怨恨,魂魄一直徘徊不去。也是巧合,曹唐的音乐将她吸引到学院里,数百年的幽怨突然就爆发了,她侵入曹唐的半个灵魂,操纵他破坏练习室。如果不是曹唐还有一点清晰的意识,破坏的就不止乐器了。
“曹唐其实是神圣乐队的守护者。”
当燕又思告诉肖放时,又被天才指挥家抓着一阵猛摇,“我可不可以认识这位曹前辈?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又思,可不可以?”
“可以。”燕又思点头,“他会参加今年的全国高校交响乐大赛,在你指挥的乐队里。”
“你是说……”
“比赛当天,会有一个鬼和你们站在一起。”
“……”
“你要看他的死相吗?”
“……”
趁肖放发呆消化之际,他快乐地离开练习室。
反应过来的肖放追上去,“又思,乐器怎么办?”这才是他今天找又思的主要原因。表演的乐器全部被毁,让他们拿什么去参赛。而且,有些精工细制的乐器不是说买就买得到的,贵啊。
“我让他们赔。”燕又思回头,对着空无一人的练习室大门吹口哨。
赔?肖放回头瞄瞄,不敢确定空荡荡的后面真的没什么。他想了半天,发现燕又思的话有个很大的漏洞——鬼怎么赔他的乐器?怎么赔?
乐器的问题很快得到解决。
隔了两天,陆陆续续有车开进天地人神学院,指明给神圣乐团送乐器,每一件都是名家精品。
肖放惊喜之余还有点心慌,抓着刚签收的新品萨克斯,他一路小跑到卡CO社问燕又思。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些乐器是曹唐挑的,目标确定后,学院的魂鬼跑到乐器店捣乱,让这些乐器在半夜无人的时候响一响、移一移,吓得那些店主低价出售,就怕惹了什么不净之物。最后,燕又思出面买下它们。
即是说,这些乐器统统可以冠上“鬼钢琴”、“鬼大提琴”、“鬼小提琴”、“鬼萨克斯”……之称。
肖放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瞪大眼,“你买的?”
燕又思偏头睨他,“难道你要鬼美人付账?”
肖放飞快摇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看到他手中的萨克斯,燕又思眯眯笑着撑起脑袋,“正好,肖邦,吹一段小夜曲来听听。”他昨晚有点失眠。
“……我叫肖放。”天才指挥家无奈地试了试萨克斯,依他的要求现吹一曲。
不过,肖放吹的是《梁祝化蝶》。
一曲落,卡CO社的腐女腐男们脸上都是痴醉的表情。
肖放看了燕又思一眼,叹气,“又思,你起鸡皮疙瘩了。”
燕又思撑下巴的手变为拳头,眸内电光流转,表情狰狞。他想听的是催眠曲好不好!
全国高校交响乐大赛很快到来。比赛演出当天,神圣乐团和台上的年轻指挥家得到了响如雷鸣的掌声。
一身劲黑燕尾服,站在指挥台边的俊美青年仿佛是天才指挥家的影子,并不特别亮眼,却也是整场表演中必不可少的存在。
最后一曲,小提琴演奏。
叮!
咚!
叮——叮咚!
气质飘渺的青年轻轻敛合他的双眼,发丝微扬,用音符在灯光下述说故事,轻灵的曲符,仿佛为空旷的演奏厅带来一阵侵骨的凉风。这一幕,引爆全场,更成为各大报纸的头条主题。
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魂鬼们纷纷对着燕又思吐舌挤眼。
“好帅啊,小冤家!”
“有模有样哦!”
“能听到这场音乐会,我死而无憾……”
你已经死了好不好!穿着劲黑燕尾服的青年瞥去一眼。
“哈哈,他们都看得到曹唐耶,为什么看不到我们?”
“我对第二排吹了一口气,他们都起鸡皮疙瘩了。好玩,好玩。”
“多吹几口吧?”
“好啊好啊!呼……呼……”
少送点阴风。燕又思以眼神告诫大厅上空飘浮的那些家伙。
曲落后,灯光暗下。当灯光再起时,表演的青年已无迹可寻,就连指挥台边的俊美青年也消失了。
场外——
“谢谢。”曹唐笑得满足而轻松。
“不客气。”燕又思摸摸头,“对了,你拉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圣桑《骷髅之舞》。”曹唐的视线越过他的肩,不远处,停了一辆古董莲花。他收回视线,向燕又思最后一笑,“再见。”越过他,坐进车里。
驾驶座上是冥差夜飞。他见燕又思眯眼,歪歪嘴角只得下车。
“你负责引他的路?”燕又思冲莲花呶呶嘴。
阴美的无常点头,“成功的表演,得到掌声和满足,这就是他解脱的前提。谢谢你帮我做到。”
燕又思抱臂,“我不是帮你。要走快走。”
夜飞笑了笑,转身。两步后,他回头,“又思,选择题:是自然死亡,抑或,谋杀?”说完,快步坐回车内,启动,消失。
燕又思双眸倏抬,要追问时,眼前已是空荡荡一片。
绝对的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