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陇西王,被人骂成猪头,他却也提不起三分脾性,他只是冷冷道:“我既重生,便要抹去他所有的痕迹,他的忠君爱国,他的黎民百姓,他的夫人他的儿子,我恨不得统统杀了!”
万木辛沉下了声,她冷冷呵斥:“戚卫……”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闻言后的戚保他暴跳如雷,闷吼一声,反手狠狠甩了万木辛一个耳光,他目色充血,表情狰狞,恨不得上前扼住她的脖颈,喉头滚雷,他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声音:“你—在—喊—谁?”
万木辛愣住了,她捂着脸不可思议的往着他:“你疯了?”
戚保喘着粗气,他渐渐冷静了下来,将迷茫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她的脸上,心疼懊悔攀上眼眸,他上前抱住了她:“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该提他,你怎么可以提那个懦夫那个废物?叫我的名字,再叫一遍……”
万木辛挣扎着脱离了他禁锢的怀抱,她开口欲言,却不料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瓷器碎地之声,她顿时眼眸一暗,花容失色。
谁?!
这暗房的墙是她请工匠特地建得,风声不透,为何这瓷碎之声如此清晰,那么方才的声音岂不是外头皆能听闻!
匆忙穿起了衣服,戚保手执兵刃,风一阵的扑了出去,他不是偷情之人,更不会闻风而逃,除了杀了隔墙之耳,并无他法。
戚保闯入一阵漆黑,可除了榻上那似有若无的残留温度,还有那地上碎成片儿的青瓷茶杯,人影全无……
万木辛紧接着跟了出来,她眸色深沉,尖锐的指尖掐入虎口之处:“去查一查内务府工料记案,还有,必须要动手了”
戚保冷哼一声,背手在后,杀意腾起。
*
姜檀心回了浮屠园,她方掩了门,遂即,身后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惊讶回头,但见戚无邪推门而入,从未看他这般仓惶狼狈过,鼻下是奔跑后的鼻息,他的眸色霍霍,似燃尽着了无穷的地狱幽火,那火烧透了他骨子里深藏的自卑,直到烧起了一阵阵的愉悦之情。
姜檀心垂手立在当下,她从他毫不掩饰的眼神里,看到了好多,可那些涌动的情绪末了汇成了两个字——解脱
戚无邪的叙述很简单,他用一种看似平淡的口吻,不加渲染不加措词,甚是连自己的情绪也省去了,在那样国破山河碎的时日,生死尚且一线,再喷涌浓烈的感情,还不如一碗馒头面来得珍贵。
那日秋寒疾风冲关起,沙砾自飘扬,鲜卑大军围困穆水关已有五日,马疲人乏,久攻不下的女墙垛口上寒光森然,纛旗招展。
鲜血从墙头留下,将青白的城墙染成了酱红色,一盆清水浇下,殷红的血液蜿蜒而下,汇进了满是尸体的城壕池中。
鲜卑军又来攻城了,此番他们没有带着攻城投石车,万马军中,最显眼的,也不再是鲜卑大将的指挥辂车,而是那捆绑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囚车。
女子满目峥嵘,脊背挺立,孩子稚气未退,隐忍着胆怯之意,他仰起头问道:“娘,爹会就我们么?”
“不会”
“为什么?那我们会死么?”
“小邪,你爹平日里都和你说了什么?”
“心存汉室,永为汉臣,食君之禄,誓死报国”
“那么,如果你爹为了我们俩,违背了他的初衷,放弃了穆水关,让鲜卑人长驱直入危险帝京,让大周的百姓喋血被难,家破流离,用千万人的性命换我们的一朝平安,小邪,你觉得值得么?”
孩童摇了摇头,他将头靠在了身后的木柱之上,他迎着猎猎冷风,丝毫没有方才的畏惧,他看着父亲站上高台,一身戎装铁枪,赫赫威风。
千军万马间,他的父亲振臂一挥,粗狂高声,这声掠过疆场,掠过血色天际,比那牛皮战鼓更能擂动人心,震耳发聩!
“以妻我儿之血为我军祭旗,何愁蛮鲁不破,山河不还?!”
颤抖着手,满目泪水,杀妻杀子是他唯一的选择,一挽射弓蓄势待发,它射马杀敌,万马军中取敌性命,可如今它被赋予了残忍的命令,一如那腔心口呕出的血,殷红刺目。
寒光一瞬,带着决绝的温柔,没入了女子的心口,金戈铁马中的巾帼女子有着大漠狂沙般的沧桑笑意,她紧紧拉着孩子的手,无悔阖目。
即便魂飞魄散,永世不轮回,她也要留下一分魂魄,盘旋在这穆水关的疆场之上,看着丈夫驱逐鲜卑蛮子,收复失落的大好河山!
一口鲜血喷出,墙头之人痛不能持,他无力的垂下弓箭,几乎昏厥……
士卒烧了眼角,咬碎了银牙,他们喉头呜咽,举目是如潮涌来的鲜卑敌兵,脚下是将军的一汪英雄之泪,身后是妻儿老母,是良田草屋,是大周的好山好水!
杀喊之声冲上云霄,他们挥砍寒刀,带着翻天恨意,和誓守城关的决绝之心,冲向了面目狰狞的鲜卑敌军……
记忆如云散而开,清风一阵,吹走了近在鼻下的疆场血腥气,月下石桌边,戚无邪长身而立,待其言罢,姜檀心跟着站了起来。
她的手扶上他的手臂,轻声道:“你本就不信对不对?一个杀妻杀子的戚保,如何投诚叛国,成了血染同袍的不赦奸佞,是我,我一定不信”
戚无邪鼻下冷哼,一抹笑意无奈苦涩:“围城半月后,万木辛曾来军中招降,第二天,他便弃城了”
姜檀心惊讶地抬眸看着他,心不禁隐隐作痛:这样的误会他竟独自背负了十年,难怪,他曾说女人都是不可信的,感情都是虚伪不值一文的。
戚夫人的巾帼大义,可悲可泣,可这样的女子用一腔热血换回的信念,竟被另一个女人浅浅的几句话,抹得干干紧紧!
“那……他究竟是谁?”
戚无邪摇了摇头,狞笑开口:“不管是谁,他骗了我十年,也骗了所有人整整十年,这笔账,削肉刮骨他都还不了,本座必要他生死无门……”
这样的欺骗太过剜心,从小精忠报国的谆谆教诲,娘亲为保穆水关的决绝性命,所有他曾自以为骄傲的东西,只在一朝颠覆!他抱着母亲的尸首嚎哭了一夜,绝望横生,他被父母抛弃,被天下厌弃,最痛心的,是他被自己抛弃……
所学皆是谎言,忠君守国成了滑天下之大稽,让他怎么办?让他怎么接受!是继续恪守儿时谨记的报国之言,还是顺势做了这叛贼之子,将倾覆天下也揽到自己的肩头?
三载杀戮,满手血腥,颠覆这天下只为摆正自己的倒影。
何因?
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虚伪的小人,这是刻入骨髓十年的自卑,也是他最大的痛。
举目月色,寒意依然,戚无邪深出了一口气,将五脏六腑的浊气统统呼了出去,一切回到了原点,脚下的路也渐渐清晰。
姜檀心手掌抵着他的后背,她曾记得那里有着鞭抽狠打的印记,心有疙瘩,不问不快:“这是你父亲打得,还是戚……戚保打得?”
他无甚所谓笑了笑:“我爹,那时关内少粮,我杀了一匹战马充饥,让他一顿死里打”
姜檀心噗嗤一笑,他说得轻松,她听得感怀,若是从先,这一顿鞭子怕是耻辱的印记,是戚保虚伪的铁证,可如今,它已被赋予了最初的定义,即便有人已走上了血腥狠绝的阎王之途,却恰如其所言,坏也要坏得纯粹,坏出率性来。
谁说坏,不能忠君为国,肩负黎民,若没有坏,怎么光复汉室,还我汉家江山?
想到这,姜檀心心思流转,她沉吟片刻后,抬起了认真的眸子道:“今天有一件事,你可知拢梦园里的刘红玉?”
戚无邪坦白地点了点头,他贡献情花丹这么久,深知其媚邪之性,若不是珑梦园中有女子为拓跋烈收拾残局,这人又如何活得下来?
他不紧不慢的开口,不甚在意道:“她怎么了?”
姜檀心顿了顿后道:“她怀孕了,求我保胎”
戚无邪惊讶抬眼,复而鼻下轻笑道:“本座向来逆天而行,想不到老天爷以德报怨,对本座还算不错”
这下轮到姜檀心惊讶了,她心中所想被他的一声笑意证实,脱口而出:“你想夺嫡?”
戚无邪魅惑一笑,他抬起修长的手指,竖在了唇上,轻轻嘘了声:
“秘密……”
*
东厂暗卫这两日很忙,夷则让戚无邪派了外差,远去戚保家乡差一个叫“戚卫”的人;太簇忙着上街抓保胎药,他心中纳闷,怎么自己就跳不出这个保胎的怪圈了呢?
一脚迈进药铺子,但见里头柜台空空,不禁心下疑惑:人呢?
便在此时,一个小童从柜台头探出头来,干巴巴的说:“药方留下,晚上再来取药,我师父不在,你去别的药方也是一样的”
太簇不明就以,多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小童瘪了瘪嘴道:“你不知道么,京城里来了一位赤脚游医,医术精湛,用药更是诡异不以常理论知,他言明梦中受神女所托,入京为两位皇子治病,言罢若不治好了五皇子的痴傻疯癫,九皇子的沉疴腿疾,他便自行投了那护城河,魂归神女谢罪”
太簇不由好笑:“这等江湖术士的哗众取宠之言,竟有人相信?”
小童认真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反正各大医馆的大夫和药铺掌管都跑去两个皇子府外看热闹去了,你休要多问,把药方给我啊,快走罢”
太簇心下疑惑,皱了眉头,后想起什么,他从怀里又掏出一张药方,递给了上去。
小童接过扫了两眼,不免吃惊,先前那张是寻常的安胎之药,他倒也认识,可这张药性猛烈,治什么的不得而知,但光看其上所书,十药九毒,怕是将死之人勉强靠它吊着一口气的。
小童看了看他,咽了下口水,支吾道:“知道了,你晚点再来取吧”
太簇眸色深深,捧了捧手道:“多谢了”
*
翌日,姜檀心回了一趟广金园,却未寻见禅意和三师兄,师傅言及便道:“小丫头伤得厉害,老三带她上帝君山的老宅子治病去了,说那有他要的草药。”
言罢,还掏出一只精巧的长命锁来,交到了她的手里道:“小丫头走之前留给你的,用铁丝撬开,里头有张帛书,记着当年发生的事情。”
双手接过,她心下感怀,不由一叹:父亲用心良苦,可也害得妹妹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样的仇恨。当年逃亡百越,姜檀心七岁,禅意才刚刚出生,论起套话价值来,姜檀心的危险比禅意的要大上许多。
毕竟没有哪个人,会向一个刚出生的娃娃逼问和谈金的去处。
一个多年苦苦追寻真相,一个从小浸染在仇恨的阴影里,父亲留下这么一个铜锁,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诉诸血海深仇,要后人不敢相忘么?
她指腹下着,是铜锁上繁复且密密麻麻的奇怪花纹,眼里却是一条荆棘遍布,血染砂石的复仇之路。
帛书上寥寥几个字,甚至连一句留给女儿的话都没有,只有当年谋划夺金阴谋那些人的名字,姜檀心很惊讶,父亲并没有将师傅的名字写上去。
父亲言及,戚保通敌叛国,将大周中原的要隘通途绘于一张地图之上,甚至标明了驻兵数目,领兵将领。
当时汉周虽然羸弱,兵营士卒软如面,高门将领怯如鸡,但好歹人数众多,屯粮厚实,不至于叫鲜卑打成这般丢盔卸甲,一败涂地,这很显然是朝廷有人卖国,疆场有人通敌,内外作用之下,大周如何不亡国?
外有戚保,内贼马嵩,他们皆是被万木辛招降,而万木辛本身却是汉人,她是大周长公主的女儿,当年和亲去往的鲜卑部族,谁也不明白,大周的郡主,为何刀兵相向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子民,还是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
父亲带着和谈金前往穆水关,他心知这些金子并不会让鲜卑人撤兵,拓跋烈的心思,他很清楚。而且,他早已经知道戚保同马嵩的密谋,他们会在半途截金杀人,嫁祸他故意遗金,引鲜卑人怒火来犯!
那么索性,他便称了他们的意,在半途就将和谈金藏了起来,遂即孤身一人前往京城领死。
父亲的叙述到此为止,他的故事还有许多关键的事没有交代,比如,和谈金藏在了哪里?那批押送和谈金的士兵为何凭空消失了?还有,父亲心系朝廷,故意藏金,除了不让小人如意外,岂不是予人口实,给了鲜卑军明目张胆进犯的理由么?
一个谜团的解开,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疑惑,父亲的故事里,她也同局外人一般,浮身表面,但她心里明白,这个秘密他并不打算带进棺材里,一定有别的方法留了下来,只是事关重大,连铜锁之芯也不能叫他放心。
只得以后再做研究,心下一叹,姜檀心手掌一收,将长命锁收了起来,方要扭身出去,却迎面碰上了多日未见的东方宪。
冯钏见状忙替他解释道:“檀心,东方那日不休不眠奔赴京城,到了以后他那老毛病就犯了,胸闷气喘,话都说不出来,他要急着回去找你,却被我给扣下了,再这么回去,小命休矣,之后戚无邪下淮州寻你,我等才放下心来。”
“师傅你解释这么多做什么?我跟小师妹的感情,言不能表,话不可述,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了,我多疼她,我多在乎她,她能不知道?”东方宪眸色染着三分寒意,唇角勾起,口里尽是酸涩之味。
他走上方桌边,提起茶壶斟满一杯水,抬手挪在了唇边,叹息道:“恐怕……还真不知道,否则,你这头牵肠挂肚,心忧如焚,她那端流水花灯,嬉笑惬怀,连怎么一个平安的报信鸽都没有,到了京城,也不是第一个回得广金园,嫁出去的师妹泼出去的水,真让人伤心啊”
姜檀心闻言,有些愧疚,她一头扎进戚无邪的怀里,还真把东方宪给忘记了。不过话说说回来,这只大狐狸,还真能找别扭!
挨着他坐在方桌前,小狐狸凑近三分,软了口气讨好道:“师兄大人大量,这点事还要同我计较,你这连日的药食费师妹包了,权当向你赔罪可好?”
东方宪鼻下一哼,抬眸瞥了她,而后颇为辛酸无奈的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用钱打发我?……不过这药食费还是少不了的,多的不问你要,这个数,快掏钱”
见他伸出五根手指,姜檀心鄙夷一声:“好金贵,天天人参鹿茸的补也不要这个数”
哈得一声笑,东方宪狡意挑眉,将手支在下巴上,甚是惋惜道:“这也怪不得我,全京畿的药铺医馆的不见人,要抓药都排队等着,你说雇个排队的人,还得管他一日三餐,这些钱得一并算上吧?”
她下疑惑,狐疑望去:“怎么了?”
狐狸一努嘴:“九王府治病,领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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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墙角,好饿,求吃,或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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