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母不是跟过一位满族大员,到云南等处去过吗?那位大员不是带回数不清的元宝吗?
定大爷就是这位到处拾元宝的大员的后代。
他的官印(原指官府所用之印,后以敬称人的大名)是定禄。他有好几个号:子丰、裕斋、富臣、少甫,有时候还自称霜清老人,虽然他刚过二十岁。刚满六岁,就有三位名儒教导他,一位教满文,一位讲经史,一位教汉文诗赋。先不提宅院有多么大,光说书房就有带廊子的六大间。书房外有一座精致的小假山,霜清老人高兴便到山巅拿个大顶。山前有牡丹池与芍药池,每到春天便长起香蒿子与兔儿草,颇为茂盛;牡丹与芍药都早被“老人”揪出来,看看离开土还能开花与否。书房东头的粉壁前,种着一片翠竹,西头儿有一株紫荆。竹与紫荆还都活着。好几位满族大员的子弟,和两三位汉族富家子弟,都来此附学。他们有的中了秀 -老舍作品封面。才,有的得到差事,只有霜清老人才学出众,能够唱整出的《当锏卖马》(京剧。唱的是《隋唐演义》中秦叔宝的故事。),文武双全。他是有才华的。他喜欢写字,高兴便叫书童研一大海碗墨,供他写三尺大的福字与寿字,赏给他的同学们;若不高兴,他就半年也不动一次笔,所以他的字写得很有力量,只是偶然地缺少两笔,或多了一撇。他也很爱吟诗。
灵感一来,他便写出一句,命令同学们补足其余。他没学会满文,也没学好汉文,可是自信只要一使劲,马上就都学会,于是暂且不忙着使劲。他也偶然地记住一二古文中的名句,如“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类,随时引用,出口成章。兴之所至,他对什么学术、学说都感兴趣,对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乐意交往。他自居为新式的旗人,既有文化,又宽宏大量。他甚至同情康、梁的维新的主张与办法。他的心地善良,只要有人肯叫“大爷”,他就肯赏银子。
他不知道他父亲比祖父更阔了一些,还是差了一些。他不知道他们给他留下多少财产。每月的收支,他只听管事的一句话。他不屑于问一切东西的价值,只要他爱,花多少钱也肯买。
自幼儿,他就拿金银锞子与玛瑙翡翠作玩具,所以不知道它们是贵重物品。因此,不少和尚与道士都说他有仙根,海阔天空,悠然自得。他一看到别人为生活发愁着急,便以为必是心田狭隘,不善解脱。
他似乎记得,又似乎不大记得,他的祖辈有什么好处,有什么缺点,和怎么拾来那些元宝。
他只觉得生下来便被绸缎裹着,男女仆伺候着,完全因为他的福大命大造化大。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满人,可并不过度地以此自豪,他有时候编出一些刻薄的笑话,讥诮旗人。他渺茫地感到自己是一种史无前例的特种人物,既记得几个满州字,又会作一两句汉文诗,而且一使劲便可以成圣成佛。他没有能够取得功名,似乎也无意花钱去捐个什么官衔,他愿意无牵无挂,像行云流水那么闲适而又忙碌。
他与我们的关系是颇有趣的。虽然我的曾祖母在他家帮过忙,我们可并不是他的家奴(包衣,指在藩郧勋门永世为奴的人。)。他的祖父、父亲,与我的祖父、父亲,总是那么似断似续地有点关系,又没有多大关系。一直到他当了家,这种关系还没有断绝。我们去看他,他也许接见,也许不接见,那全凭他的高兴与否。他若是一时心血来潮呢,也许来看看我们。这次他来贺喜,后来我们才探听到,原来是因为他自己得了个女娃娃,也是腊月生的,比我早一天。他非常高兴,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们夫妇才会生个女娃娃,别人不会有此本领与福气。大概是便宜坊的老王掌柜,在给定宅送账单去,走漏了消息:在祭灶那天,那个时辰,一位文曲星或扫帚星降生在一个穷旗兵家里。
是的,老王掌柜和定宅的管事的颇有交情。每逢定大爷想吃熏鸡或烤鸭,管事的总是照顾王掌柜,而王掌柜总是送去两只或三只,便在账上记下四只或六只。到年节要账的时候,即使按照三只或四只还账,王掌柜与管事的也得些好处。老王掌柜有时候受良心的遣责,认为自己颇欠诚实,可是管事的告诉他:你想想吧,若是一节只欠你一两银子,我怎么向大爷报账呢?大爷会说:怎么,凭我的身份就欠他一两?没有的事!不还!告诉你,老掌柜,至少开十两,才像个样子!受了这点教育之后,老掌柜才不再受良心的遣责,而安心地开花账了。
定大爷看见了我,而且记住了我。是的,当我已经满了七岁(本书作者以为此即实岁7岁,虚岁应该是9岁。),而还没有人想起我该入学读书,就多亏他又心血来潮,忽然来到我家。哈哈了几声,啊啊了几声,他把我扯到一家改良私塾里去,叫我给孔夫子与老师磕头。他替我交了第一次的学费。第二天,他派人送来一管“文章一品”,一块“君子之风”,三本小书,和一丈蓝布——摸不清是作书包用的呢,还是叫我作一身裤褂。
这中间许多事,除了老舍自己的记忆与想象外,当然还有家人的补述。可见得这位阔大爷的脾气。
比较参照散文《宗月大师》里的真实记录,就更可以明白刘寿锦对老舍人品、性格、思想养成上的影响了,这些都做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艺术世界的底蕴:自从作了学生以后,我时常的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个大院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铺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见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为一个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去的时候,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候.他的财产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算。人们吃他,他甘心教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骗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学毕业的时候,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园。不过,在这个时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调整他的产业,他还能有办法教自己丰衣足食,因为他的好多财产是被人家骗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请律师。贫与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假若在这 时候,他要是不再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园,和城外的地产。
可是,他好善。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忘了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和他过往的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作义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忙调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粮放钱不过只是延长贫民的受苦难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拦住死亡。但是,看刘大叔那么热心,那么真诚,我就顾不得和他辩论,而只好也出点力了。即使我和他辩论,我也不会得胜,人情是往往能战败理智的。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他入庙当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由他的性格来说,他似乎势必走入避世学禅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习惯上来说,大家总以为他不过能念念经,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绝对不会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
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他也嫖也赌。现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上还是红红的,笑声还是洪亮的。对佛学,他有多么深的认识,我不敢说。我却真知道他是个好和尚,他知道一点便去作一点,能作一点便作一点。
他的学问也许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见诸实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没有好久就被驱除出来。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变卖庙产去救济苦人。庙里不要这种方丈。一般的说,方丈的责任是要扩充庙产,而不是救苦救难的。离开大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庙里作方丈。他自己既没有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
同时,他还举办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么洪亮。他的庙里不应佛事,赶到有人来请,他便领着僧众给人家去唪真经,不要报酬。他整天不在庙里,但是他并没忘了修持;他持戒越来越严,对经义也深有所获。他白天在各处筹钱办事,晚间雀小室里作工夫。谁见到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个在金子里长起来的阔大爷。
如果说,父亲的惨死,八国联军的烧与抢,贫寒的家世,坚强的母亲,都对老舍的童年人格增添了色彩,萌发了他的爱国爱民心的话,那么,让他知道把这爱心落为社会性行动的,正是这位宗月大师刘寿锦。
老舍的宗教情结,对佛教教义的领悟,拯世救民的人道主义信念,以及作品中理想人物的设计,都带了这位大师的影子。虽然这理想,是那样脆弱,那样稚嫩,那样微不足道,那样难以普及,但毕竟代表了一种希望,一种追求,一种信念。
更为难得的是,所有这一切身体力行,不着痕迹,都是以人的行动来表露的。
老舍追随大师所做的那些慈善事业,也是他抗日时期,参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1949年以后参与朝鲜战争、社会建设、大跃进等重大历事件宣传活动的预演。
通过早年的一些社会活动,老舍的组织能力也得到培养、训练,拓宽了社会接触面,加深了对社会的认识,扩展了视野,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他作品艺术性、思想性的纯澈度。
后来的人会惊讶、礼敬于造物的神奇:“资助者”出现的概率已极低,让老舍遇见刘寿锦,并在他心中占据一定地位,其解释得清的原因只能用“迷信”的态度来信仰,信仰它是主的恩赐——老舍将来就成为了基督徒。
进而,一切教育都不能靠纯粹的政府投资行为来实现,那样不仅发展渠道单一、模式单一、所学内容单一,而且也不利于民间慈善事业的成长、进步,许多潜在的天才,单因一个没钱,又没有渠道获取赞助、得到教育的机会,而永远埋没,作为了社会长期积弱积贫的重要渊源之一。
这种系列性的“因果报应”,是对世界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