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宝钗如春日芙蓉的脸庞一闪而逝,他看不清她是笑还是哭。她的泪水也和笑容一样冷吗?他从来没看过她真正的喜怒。
咝咝,泥河中轻微地响了一声。他脸上的肌肉紧了一下。金钏儿,是
金钏儿,她投井了。自从金钏儿投井后,几乎每个夜里,他都恍惚听到这种异样的水声,金钏儿像水中幽灵,以看不见的嘴形对他说话……金钏儿在水中泡得浮肿的身子从他眼前流过去,像一尾死鱼,毫无怨言地顺水而走。他也看到父亲贾政严厉的脸,还有他费尽力气挥下来的鞭子。他闭起眼来,但已感觉不到从前的锥心之痛了。
真正的痛不在肌肤之上。刻骨铭心的痛也会随时光磨灭殆尽,生命中只留下一种厌烦,比井中死水还滞闷的厌烦,比平静还平静的平静,在死水表面下隐藏着平静的疯狂。他看见凤姐的脸像一个惨白的面具,一成不变地对他笑着,她细瘦的身子则是无生命的布偶,随着一股腥色的水流漂浮,悠悠流向远方。
而他也看见自己了。穿着同样的大红色披风,在泥水中挣扎了几下之后,消失了踪迹,只剩荡漾的涟漪随着水势远去。风把他的披风吹得飒飒作响,他的耳中响起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音调: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宝玉,宝玉……”远处有人唤他,一跛一跛地向他走来,笑道:“世上万般事都一样,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不了就不好,若要好就须了!”
宝玉没有回答。他已经不叫宝玉了,那个叫宝玉的人正在浊流之中,随着水波从他眼前流走,一去再也不会回头。他对道人笑笑:“走了罢。一切都好。一切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