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志在天下,可知生民疾苦?”
雪斋忽然睁开了微阖的双目,眼中绽放出慑人的光芒。
“我曾在尾张种过田,卖过寿司,在美浓时,也曾接济贫苦的农民,怎会不知生民疾苦?在日本不知生民疾苦的,反而是雪斋大人这样的和尚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享用着上至大名、下至农民的供养,高高在上不说,不知道雪斋大人有没有给水稻插过秧呢?”
谁都没想的,刚才还恭恭敬敬的佐佐成政竟然炸毛了。
雪斋惊诧于成政的激烈反应,但面对成政的问题,他思前想后,也只能闷声闷气地认栽:
“没有。”
“连体恤生民疾苦的雪斋大人都没有插过秧,真是想不到啊。”
佐佐成政在言辞上胜了一筹,不禁露出志得意满的神色。
“你既然知道生民疾苦,为何又在利根川杀降三千,在小田原城外毁坏良田,行绝户毒计?”
雪斋就势揪出了下一个问题。
那两个很敏感的事件……“杀降”与“绝户计”。
“和平是无法催生和平的,唯有杀戮才能终结杀戮,只要能终结这个乱世,我不介意先把它毁掉!”
听到这里,雪斋腾地站了起来:
“你可知道……继续这么下去的话,你会成为日本历史上的第四大恶人!”
第四大恶人?
佐佐成政错愕之下,扭头向直虎望去,眼中是满满的疑惑。
四大恶人是什么鬼?
雪斋没想到成政竟然如此疏于学问,冷哼一声道:
“在日本学界早有定论,认为日本三大恶人分别是——
唯一一次公然在京都反叛天皇,自立皇号的——平将门;
以禅师身份进入皇宫,与孝谦天皇私通的妖僧——弓削道镜;
以及反叛并流放天皇的室町幕府初代将军、逆臣——足利尊氏。”
佐佐成政恍然大悟。
他虽然并不了解这“三大恶人”,但从他们的罪行上看,未必就一定是杀人盈野、血流漂橹的屠夫,而是因为“背叛”、失德”的标签,数百年来遭受人们的唾骂。
想到这里,佐佐成政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别说是日本历史上的第四大恶人,就算是成为四大恶人之首,我亦心甘情愿,绝不后悔!”
听到佐佐成政信誓旦旦的宣言,如枯木般的雪斋也有了一丝动容。
诚如他先前所言……佐佐成政,是一个魔鬼。
佐佐成政既然有觉悟成为恶人之首,想来是已经下定决心,不惧世俗的诽谤、甚至不惜赔上生前身后的名声。
“我听说……你曾在忍城煮酒论英雄,‘关东雄兵百万,竟无英雄一人’,义元虽然是英雄,却也只得半个……你既然是那另外半个英雄,可愿继承义元的志向,一匡天下?”
听到雪斋提及已故两年的今川义元,佐佐成政的脸上也多了缅怀之色,那个在大雨中使用宗三左文字与自己死战到底的英雄,时至今日,仍然让成政歆慕不已。
“不!佐佐成政有佐佐成政的志向,成政虽然仰慕义元公,却不会东施效颦,义元公有他的王道,佐佐成政……亦有佐佐成政自己的‘魔’道!”
山风吹得众人的衣袍呼呼作响,佐佐成政的话语虽然斩钉截铁,还是马上就淹没在箱根山谷中。
雪斋在那块石头上枯坐良久,终于是一声叹息,起身默默离开。
松平元信跟在他的身后,心中有一百个疑惑,却觉得一个也问不出来。他本来很想问问佐佐成政,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但被雪斋与成政之间的三问三答所触动,一时间反倒忘记了初衷。快回到营中的时候,雪斋才忽然来了句:
“今日之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明白吗?”
“元信明白,请老师放心!”
松平元信忍不住回头望去,看见佐佐成政正和井伊直虎一前一后,走马在箱根山谷的谷底,虽然成政的对面是狭窄无人的山谷,但元信仿佛能看到千军万马、旌旗如林。
走在正中的佐佐成政头也不回……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