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会是这世上最大的秘密组织。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建立的,也没人知道它的首脑究竟是谁,但是它就像太阳的影子一样无处不在。或许江湖上的人提到它时,它的人就在身边,只是你不知道。可能是你肝胆相照的朋友,是你血浓于水的父母,又或者是你枕边的爱人。
小武所在的分舵,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百鬼超度,所以青龙会用这一天来命名他的一个分舵,专门用来超度别人。
他们今天想超度百里长青。
辽东大侠百里长青是什么人,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长青镖局一统辽东一带,威名赫赫。正因为如此,中原四大镖局特地邀请他入关主持大局,成立一个横跨北六省的联营镖局。如果联营镖局成立,黑道上的朋友们日子一定很不好过,所以有人想要他死也实在不稀奇。
七月十五派出了六个顶尖的杀手,要在状元楼前格杀百里长青。他们已计划的天衣无缝,只要百里长青今日从状元楼前过,他就必死无疑。
日落黄昏,倦鸦归巢。
夕光如酿,空气中的灰尘像飘散的金粉,金粉飘下状元楼的檐头,落在身着蓝色道袍的高立脚下。高立右侧十几步远,停着一辆宽敞的漆马车,车把式手里悠搭着一条乌梢马鞭,如果他想要这条鞭抽中你的眼睛,就绝不会抽中你的鼻子。茶楼斜对面,剥菱角的小贩埋头在竹篾里,那里已放着一小堆白嫩的菱角,但他手上的弯刀比菱角还白还亮。
小武坐在小酒铺里,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丁干竹篾里的菱角,红菱像美人娇嫩的嘴唇,白果像美人柔滑的腮容。
他突然感到心里酥酥一痒,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好看极了,又开朗又温柔,像是懒散又活泼的猫。
很不好看的汤野坐在他对面,阴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停的喝酒,嘴里竟还嚼着颗槟榔。
他们两个的武器都藏在长长的扁担里,扁担放在脚边。小武是来杀人的,也是来救人的。青龙会想要百里长青死,但是小武不想。所以待会儿只要汤野一动,他就在背后宰了他。
这么想着,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冲汤野笑了一下。
卖卜瞎子提着片市招,敲着小铜锣在街前拖着腔念号,百里长青在后携着长青镖局几名镖师,伴着镇远镖局邓定侯和振威镖局的西门胜,从街道尽头打马而来。邓定侯是少林俗家子弟,百步神拳已可同少林四大护法长老并肩,西门胜用一对黑铁判官笔,更是中原镖局第一高手。想杀百里长青,首先就要将他与携从的同伴隔断开来,然后便要让他没有还手的余地,让他拔不出他的剑。
前者由被丁干暗器惊到的漆马车来做成,后者要靠小武汤野,高立丁干,一块儿完成。
只要计划顺利,也许几呼吸间,百里长青就要在状元楼前血溅三尺。马鞭再点燃车里的霹雳堂火药,爆炸惊人惊马,他们六人便可从容退走。但是计划并不顺利。
百里长青已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骑在马上,他的背依然挺直,凤眼仍然锐利有神,一身天青色衫子束着深蓝腰带,腰间正挂着绿鳖鱼皮的剑鞘。
但他到底也已经老了。丁干的暗器击中了马,马鞭的大车猝不及防横奔街道,一片人仰马翻中,百里长青已成了孤身一人。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剑,卖卜瞎子和汤野已经动了,竹竿般又细又长的剑,寒气森森的斩马刀在阳光下白光刺目,刀光剑影笼罩住了百里长青。
小武也动了。
于是剑光一闪,汤野惨叫一声,又矮又壮的身子从半空坠落,他背心一点血迹倏尔扩散,染红了粗布短打。
小武绕过他,眨眼间又到了百里长青身前,他似乎懂得一种极为精妙的独门轻功,至少高立竟看不出他是怎么动的。他的银双枪也已从衣间抽出,与小武一左一右,将丁干抛来的七柄无声的如水波般的弯刀叮当击落。
状元茶楼的阴影里,高立原本站着的地方,此刻倒着一个肋骨齐断的死人。高立无论如何总想要救百里长青,因为百里长青也救过他。所以那个人也只有死。
卖卜瞎子和马鞭被邓定侯缠住,等着丁干的则是西门胜的判官笔。
小武笑了一下,挺拔的身子不知怎么一跳,就轻盈矫捷的跃上了屋脊。他沿着屋脊跳跳落落,眨眼间就跑的连影都没了。
高立也不理百里长青的呼唤,双枪往腰间一插,也向小武的方向一溜烟的跑了。
他们不能不跑。七月十五绝不可能容许背叛,等待他们的将是无休无止,阴毒狠辣的追杀。也许从今天开始,他们一生都要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中亡命天涯,每一刻都可能与死亡擦肩而过了。
高立远远的能看到小武青短衫的背影,他总是在他前面几十丈远,步伐落息精妙而带着奇异的节奏,他一定懂一门精微深奥的轻功,内力也绵长深厚。他们跑了很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然后小武突然在一片檐头收住了脚步,像是很快活一样微笑着回过头来等高立。
高立并不知道小武的来历,甚至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但是今日之后,他知道他们已经是朋友。
所以他决定带小武回家。
高立的家本来并不是他的家。他们走过一重重山,一条条溪,最后走到一个小山坡下。山坡下碧草鲜艳,繁花如锦,清凌凌的小溪上架着窄窄的竹桥,小桥流水前,缠着小花藤的竹篱绕着一户人家。
院子里也种着花朵,香氛扑鼻,蝴蝶穿飞。木屋前有一块小柴垛,剁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白发老人,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提着一把铁斧,正一抛一挥的在砍柴。
他砍柴时周身的气息如此平淡,不累不烦,不骄不躁,青灰色的眼眸淡淡的望着手里的柴,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件事只得关注。但他却不看他的斧,好似那斧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再自然而然不过。
咔的一声,一段圆木又被劈成了两截。
高立和小武已经打开了柴扉,并肩走进了小院。
进院的那一刻起,高立那张冷酷麻木的脸仿佛突然就鲜活了起来。他甚至带上了一丝微微的笑意,跟砍柴的老人打了个招呼。
紧接着一个温柔妩媚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是你么?”她好像在笑,笑的如此甜蜜如此幸福,“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
高立眼中登时浮现出一抹难言的温柔,他说:“是我。我还带来一个朋友。”
那少女的声音仍是笑盈盈的:“那你们还不进来?”
高立脸上的笑意更浓,他转过头深深望了小武一眼,大声说:“我们这就进来。”他话音一落,身后院外,一阵驴哼和蹄子嗒嗒声传来。
小武原本也微微笑着的脸登时神色一变。
黄珊仍骑着她那头小青驴。
这头蠢驴有些怕水,在小竹桥前哼了半晌才肯过去。过了小桥,它似乎委屈的厉害,仍在哼哼个不停。黄珊骑着它,慢慢在草坡上踱来,鲜花如簇,白衣如雪,她头上戴了个编造粗糙的野花环,细细的花瓣间或被风吹落,几点流连在她发间衫上。她似乎带着些宁静的困惑,秋水般的眼波投向山头一轮红日,小武只看着她的侧脸。
高立也看到了她。
他们并肩站在院子里望着仍在悠悠前行的黄珊,然后高立说:“她是来找你的。”
小武觉得说不出话:“嗯。”
高立拍拍他的肩:“我去看双双。”
于是院子里只剩小武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那砍柴的老人心外无物一般,仍冷淡漠然的挥劈着手中的斧头。小武呆站半晌,向前打开了柴门,跨出了院子。
黄珊已将夕阳甩在了身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想着想着,她摘下头上的花环,替驴带好。
那小驴子认得小武,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甩了甩尾巴。
黄珊也终于抬起眼睫来望他。她黑莹莹的眼瞳里带着丝懵懂的不解,漂亮太过以至于随随便便看人一眼都好似是天真的勾引。
小武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黄珊更不解了,她微微歪了歪头:“我说了我武功很高。”
小武很想像之前那样大声让她要多远走多远,但是他开不了口。最后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黄珊狐疑的望着他,好像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叹气,然后她停了停,缓缓说,“刚才我遇到两个人。一个卖鸡蛋的,一个穿黑衣服的。我觉得他们不太好,就替你把他们留住了。”
小武的表情顿时好像吞了两颗臭鸡蛋。他沉默半晌,才问:“原来你真的武功很好?”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蠢。
黄珊仍那样望着他,她的眼睛黑的那么深,却又好似深藏星光,光芒一闪一闪,又好像在笑:“我能进去么。”
小武紧闭着嘴巴,对峙片刻,他才叹气道:“你干什么要跟着我?你不知道我要倒霉了么?”
黄珊忽而将驴头上的花环摘下来戴到了小武的头上,雪白的衣袖上浸着淡淡的香,香气将小武漫漫的网住。
他也没顾上头顶被驴子戴过的花环,眼见她在夕阳下慢慢绽开一个笑容,声音仍轻轻缓缓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