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对您恨之入骨的人,不是我,而是小妹。”
“而我血液里的毒,不过是将小妹埋藏在您体内的毒尽数触发了而已。”
“爹,我斗不过您,所以我只能用最绝决的方式,毁了我自己的同时,也毁了您。”
“这样,我才能守住自己想要守住的。”
“爹,您一辈子都在下棋,已经够了。”
忽而,秋风大作,冷意森森,竹林摇摆得如同骇浪翻涌,吹得放在石桌上的空瓷碗都摔落在地,啪的一声碎做数片。
“爹,起风了,我扶您回屋歇着吧。”白雎边说边搀扶起浑身僵硬的灰衣人。
当他身体的僵硬感蔓延至脖子时,就是他魂归之时。
“哈哈哈哈——”灰衣人骤然仰天大笑,声色俱厉,森森瘆人,“白雎,我以你弑父之罪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所爱!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雎面目平静,将灰衣人搀扶进了竹林最深处的屋房。
生生世世不得所爱吗?这就是他弑父所付出的代价吗?
真是可笑又可悲呵……
白雎从竹林走出之时,依旧是墨衣在外焦急地等待,见到白雎苍白的面容时,紧张担忧地问道:“少主,您毒发了!?”
白雎默不作声,迈步继续往前,墨衣急得挡到了他的面前,“少主,您没从庄主那儿拿到解药!?”
“墨衣。”白雎驻足,平静地看着墨衣,淡淡一笑道,“终究是一条要死的命,拿不拿解药又能如何,不过是多活些日子而已。”
白雎说完,继续往前。
“少主!”墨衣再一次将他拦住,愤懑不平道,“少主您这么为了那个苗疆的女子值得吗!?您为了她连性命都不要了!她眼里却没有您!”
“连你也看出她眼里没有我吗?”白雎凄然一笑,“其实我也在问自己,这么做值得吗,可我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受到任何伤害,只要她平安,或许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少主您为她做的这一切!她不知道您为了她不仅背负了天都不容的罪!不知道您为了她付出了多少!不知道您为了她活不过明年夏天!”墨衣第一次在白雎面前咆哮,只为了他的不值得!
“墨衣,不要说了。”白雎痛苦地闭起了眼,“让我静一静吧。”
让他幻想一下她还会回到他身边,其实她心里装的是他。
“是,少主。”墨衣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再开口。
“天涯追杀令……”白雎艰涩启齿,“记着,不能伤害她,一丝一毫都不行。”
墨衣双拳紧握,紧咬牙关,“是,少主。”
他又何尝不想他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可是世事无常,他始终挣脱不了可笑的命运。
他还要怎么做?他还能怎么做?
扬州城内外。
官兵,杀手,明处,暗处,骇浪不止。
深秋的日头已经开始落得早,戌时的天已是完完全全暗了下来,厚重的城墙上已经燃起照明火把,城门外的官道已无一个行人,唯独见一辆牛车从官道远处向城门的方向驶来,伴着赶车人一下接一下甩到黑牛身上啪啪的鞭子声响起,似是很紧张急切。
“停下来!”在牛车驶到城门前时,两名执戟城守将手中长戟往道路正中央一交叉,挡住了牛车,厉声问道,“什么人!?”
只见赶牛车的是一个身形瘦小身穿灰布衣的精瘦青年,身上灰衣糟蹋不堪,皱巴巴地还粘着稻穗子,头上裹着一条汗巾,见着有城守在前方拦住路,连忙跳下牛车,将头上的汗巾扯下,一副紧张却又战战兢兢的模样,躬着身,将汗巾抓在手里,诚惶诚恐道:“两位官爷,小民是吴家村的,今儿刚刚收完地里没收割完的稻子回家,家兄便倒在了家中,村里没大夫,所以小民才急急用牛车将家兄拉来城里看看大夫。”
“兄长?”其中一名稍高的城守眼神凌厉,似乎不信,收了长戟慢慢走到牛车旁,举起一旁的小士兵递来的火把,就着火光清楚地看到牛车上果然躺着一个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的男人,与精瘦青年身上同样的灰布衣,只是稍微干净些,脸颊消瘦得厉害,嘴唇干裂迸血,双目紧紧闭着,额上有冷汗频频沁出,虽未到不惑之年,本该乌黑的头发竟是花白,身上盖着一条破旧的薄毯子,此刻男人的身子正在薄毯下瑟瑟发抖,城守伸手将男人身上的薄毯掀开,定睛看了片刻,眼里的警惕淡下,然而凌厉仍在,“什么病?”
“回官爷,小民也不知家兄究竟犯了何病,只知道家兄从小身子就是这样,干不了重活,时常昏倒在地身体发颤,只是捱着捱着过了二十多年,近两年似是好些了,没想到今儿家兄竟是咯血了!”精瘦青年说得伤心紧张又悲痛焦急,一入情就紧紧抓住了城守的手臂,“小民从小就和家兄相依为命!小民不能没有家兄啊!”
城守被精瘦青年这么一拉立刻完全阴下了脸,用力将精瘦青年用力一甩,嫌恶道:“得了得了!进去吧!别死在城门给整座城带来晦气!”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精瘦男子立刻点头哈腰感谢,一副感激不尽地模样,说完就要坐上车板继续驱车进城,谁料去路还是被城守挡住,吓得精瘦男子又是惶恐,颤声问道,“官爷,不,不是让小民进城了吗?”
“我是说了让你带着你兄长入城,可没说让你再驾着牛车进城。”城守一副鄙夷之态,“牛车留下,你们便可入城了。”
“牛车留下!?”精瘦男子大惊,“可没了牛车,小民,小民拿什么来载家兄……!?”
“背着去!”另一名城守厌恶地瞪了精瘦男子一眼,不耐烦道,“我等弟兄看得起你这头牛是你的福气,不要再跟我等讨价还价。”
“可是,小民家的田地还要全靠这头牛……”精瘦男子咬着牙小声道,将手中汗巾揪得紧紧的。
“那今夜这城门你不用进了。”城守用鼻子冷哼一声。
精瘦男子咬咬牙,忍痛割爱地艰难道:“小民知道了,这头牛,就留下犒劳几位官爷了。”
说罢,精瘦男子慢慢挪到了车板旁,小心地将车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扶起,而后弓背蹲下身,将男人背到了背上。
就在男人全部的重量压到精瘦男子身上时,他的脚步踉跄了几下才站稳,而后将背上男人往上颠了颠,咬着牙艰难地往城内挪步。
男人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精瘦男子肩上,散乱的花白头发遮住了他的脸,以致于无人看到头发黑影后男人微微扬起的嘴角。
进了城门,出了城守的视线,精瘦男子沉重缓慢的脚步立刻变得飞快,很快闪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将背上男人给放了下来,一边放一边小心地左右观望,压低音量道:“阿哥,脱衣衫吧。”
“还有那两名城守,等着过几日手废了。”俨然龙誉阴沉的声音。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们折返回了扬州城,而且只有回扬州城才能有买的到疗伤的好药材,也幸而她耳上还有一对银耳坠值钱,找到一个平实的村子换了一辆牛车和两套破衫子,也没想到这个白面小男人居然还会易容,且还把易容用的三两物件带在了身上,只不过这易出来的容实在有些不忍直视。
龙誉利索地脱下了罩在外边的灰布衣,露出了穿在里面的锦缎衫子,心中叹然,这一路回苗疆,她还要干多少拦路打劫的事情?
待龙誉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发现烛渊仍是一动未动,不由拧眉,“阿哥你倒是动啊!”
“浑身疼,不想动。”烛渊盯着龙誉,懒懒道,“要不阿妹继续背着我?没想到阿妹这么有气力,我倒觉得蛮舒服的。”
龙誉沉默,二话不说便径自替烛渊扒下了他身上的灰布衣,露出里边一件中原公子所喜爱穿的广袖长袍,而后再将他脸上那张病怏怏的人皮面具扯下来,嫌弃道:“阿哥,你下回不能整些比较像人的面具?”
“嘶——阿妹手下留情,我本人这张原质老脸还是要留着的,别把我毁容了日后见不了人。”烛渊被龙誉用力的撕扯动作吸了一口凉气,很有心情地说着风凉话,“还有,阿妹不可鄙视我的审美眼光,不像人,那也是一种境界。”
“……”龙誉觉得这个白面小男人真是越来越无耻了,拿起方才揪在手里的汗巾将烛渊花白的长发擦了擦,顿时又是墨发漆黑,龙誉不知如何摆弄男人长发,更不知如何摆弄出中原公子的发型,便将烛渊的长发一齐撩到了右肩上,用一根墨色束发带于发尾处捆扎在一起,忍着欲欲迸发的情绪,“阿哥,你肚腹上的伤,大概是不疼了?”
“伤不在阿妹身上,阿妹自然可以说风凉话。”烛渊含着浅笑任由龙誉替他打理好身上的装束,很有兴趣的开玩笑,“阿妹再继续背背我这个快要死的兄长如何?”
龙誉看着烛渊肚腹上的伤口已经浸染在衣衫上的血印,冷眼沉默,一时不知再拿何话来堵这个似乎何事都毫不在意的白面小男人的嘴,不禁踮起脚,张嘴用力咬住了烛渊的左脸颊,良久才松开。
“阿哥,我可不像你还有这么的好心情,我不想看到你受伤。”龙誉松开嘴后将头递到了烛渊心口,声音沉闷得紧。
“那阿妹就照顾我吧。”烛渊笑着将下巴抵到了龙誉的头顶。
“嗯!”龙誉用力点头,“阿哥再忍忍就好。”
两道身影跃出了僻静的小巷,往夜里扬州城人声最鼎沸处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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