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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湘迟愣愣地掏出帕子擦拭眉心,微微拢着眉头看着赫梓言,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陌生的情绪。
她把帕子放回袖袋里,赫梓言在她脸上找不见一丁点儿或羞涩或羞恼的神态,听见她纳罕地道:“赫兄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你自己却不晓得么,怎么偏生要来问我。”
这声音清清脆脆地传入他耳中。
赫梓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分明是个子高高的人,这会子整个气场却十分低沉。
“你果真不明白?”他忽的握拳敲在一旁黑漆落地柱上,腰上挂着的玉佩撞在柱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书湘往后退了步,眸中浮起一层浅浅的警惕。
他转过身殷殷望住她,出口的话却奇异带了质问的味道,“我对于你,你不懂?我因何出现在这里,你不懂?”
书湘听了这话反倒松下一口气,她满以为自己理解了赫梓言的意思,和他对望了一会儿,他目光切切然,她也没有不自在,倒甚为无可奈何。
她把早晨麝珠给自己梳的头发拆开来,两侧弯弯的小鬟一缕一缕落在肩上,赫梓言抬高了眉毛,“你做什么?”
“你等等… …”书湘也不看他,顺手就在头顶心束了发,这一梳活脱脱就是她从前的脸模样,目光如山涧泉水,一位清澈干净的小少年。
她把脸往他跟前凑,心说横竖也就今日了,往后也难见到,若他始终搞不清自己的心意倒不好。
“你瞧见了,这是过去的我,”见赫梓言眼睛亮了亮,她更笃定了,撅着唇道:“是不是觉着我这么着梳头顺眼极了,还想同我一道听评书去呢?”就差没明说你喜欢的是做男人的我,可千万别搞混淆了。
他的心思却走远了。
书湘伸手在他眼前晃,“走神儿了?你别走神呀,我这儿说着正经话呢。”
她的正经话真叫他愁的慌,他好气又好笑地握住她晃得他眼晕的手,微低了头果真笑了一会儿。
书湘不急着把手抽回去,她寻思着自己得安抚他,就带赫梓言往偏厅里走,一头走着,一头还语重心长说着话。
“你别难过,这也是没法儿的,不过依着我说啊,赫兄该是高兴的,”她自有自己的道理,说得头头是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你倘若实心了要豢养男宠之类倒也没人拦得住你,可你得为你家里人着想啊。
侯爷侯夫人这么个年纪是想抱孙子的么,你是嫡出,你们家都指着你了。还有你定下亲事的杨家小姐,人家若晓得你喜欢男人… …”她设身处地想了一下,蹙着眉头看他,“你就等着人家退亲罢,到时候没脸也是自己造的。”
进了屋里,好容易书湘喋喋不休的架势有所收拢,赫梓言趁她转头找茶的功夫掩了她的口。
掌心润润的,心下随之软乎乎陷下去,被她一眨不眨看着,他别了别眼,清着嗓子道:“你别出声,只管听我说。我说完了你再言声,成不成?”
被他捂着,她这不是想说话也说不了么。书湘抿着唇点头,唇瓣在赫梓言手掌心磨了磨,他不由往后缩一些,这才尴尬又不得不道:“你听着,爷从来喜欢的都是女人。女人你知道?”
书湘犹疑着再点头,他满意了,吁出口气,低下头看她的眼睛,语声轻缓而低醇,“这世上女人海了去,是不是?可我如今瞧进眼里的却不多… …”
她的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他问:“你猜我瞧上谁了?”
她凝着他,在面前那双黑曜石般幽深的瞳孔里瞧见自己,脑海里一时百转千回。掰开他的手,下意识道:“我?”
书湘到这时候才彻彻底底把赫梓言的意思真正理解透了,可是她很迷惘,他做什么要把她瞧进眼里,他是被自己说动了,不再喜欢男人了,这是改邪归正后为表示感激对她另眼相待?
这档口,冷不丁门口传来脚步声。
书湘一怔,她手忙脚乱要和赫梓言拉开距离的时候来信儿已经一脚跨了进来,“爷,那小子嘴巴紧得蚌一样,问什么不答什么,连银子都不收,您看是不是——”
来信儿猛地刹住口,膛目看着和他们爷站在一起的女子。
神天菩萨!这里怎么会有个同赫家三爷如此相似的人物在?!
他觑他们爷的表情,没见过他这样着紧的模样。
转头一想,可不是,爷素来是欢喜女人的,虽房里的丫头还没收用,可原本也有了这意思的,却不想哪一日起着了魔,稀罕起赫家的宁二爷还是三爷来,这叫什么事儿?那可是个男人啊。
如今可好了,来信儿喜滋滋地瞅着书湘,心话说这怕是宁家某位小姐罢?若是庶出便最好了,以他们家的门第,娶进门做个贵妾倒不算辱没了她!
想着,他没忍住把这话递到赫梓言耳边说了,边说边忍不住为他们爷露出一团欢喜的神色。孰料才说完便被赫梓言冷飕飕一个眼刀冻住,他吓得退到一边站定,心里还闹不清缘故。
妾?
书湘脸上五颜六色,他们以为她的耳朵是装饰不成?
也不是气,但就是觉着不痛快,很不痛快,她把手上纸捏成一团砸在赫梓言身上,咬着唇就要出去。
冷不防先时出去的小厮端着茶盘进来,书湘忙整肃了面色,那小厮也唬了一大跳,这情形可不对,他轻声道一句“二姑娘来了”,抬眼间见赫家三爷站在两步外,眼前简直一黑。
赫梓言收住步子,人多了他却不好靠近她。
有人看着,书湘也不能甩甩袖子就走了,她回过身略一屈膝,视线始终压得低低的,在那小厮别有深意的目光下道:“赫三爷今儿来我实在料不到,你也看到了,如今我是这么样的情况,往后学里是不能去了,还烦劳你向夫子解释一二,书湘在此先行谢过。”说着一揖,踅身走了。
那小厮心话儿说,怪不得是在学里念过书当哥儿养大的,这说话做事额外透着股精气神,就也没有往别处想。
赫梓言也不多说,带着来信儿转出书房院的门,青石子的甬道铺得老长,不远处扑簌簌如云如雾的紫藤花下,他记挂的人渐渐走远。
她的裙裾掠过积在道上小小的紫色花蕾,痩纤优雅的身段,转眼就出了视线,再瞧不见。
这才记起来,原来起初那抹背影是她。
来信儿谨小慎微起来,跟着赫梓言的视线张望,却什么也没瞧见,他倒想起来一事,忙狗腿兮兮地提醒道:“今儿爷在这儿耽搁的久了,小的怎么恍惚记得老爷叫您回头往宫里去一趟… …”
赫梓言调开视线,他倒真忘了,被书湘是女孩儿的事情冲进心窝子里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了。转头就出了宁府,彼时忠义候正和太子对座品茗等着他。
北方战火这时节陡然烧起来,前朝的事情也需要料理,国舅爷赫钦闭目忖度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听闻近几日皇后娘娘身子抱恙,亏得殿下衣不解带在床前侍候,阖宫诸人无不争相夸赞,连圣上听闻都很是欣慰… …”
太子姜池拢了拢袖子,目光停在指尖棋子上,曼声道:“舅舅也知道,父皇如今已有改立储君的意向,我做的再好,也不及贵妃娘娘一笑。”他把黑色棋子放下,声音凉凉的,又道:“如今战事吃紧,却不知父皇这把年纪着意御驾亲征,还有命回来的么。”
两人目光一撞,心下俱是了然,姜池笑起来,“此番,一切就委托舅舅和表弟了。”
当今圣上沉迷女色昏庸无度,大权早就旁落国舅爷赫钦手里,他是权倾朝野的外戚,扶持自己的亲外甥很是该当。
赫钦也笑,“转眼你表弟也到了历练的年纪,京中生活太过奢靡浮华,此次我有意令他一同前往,这只是其一。其二,杨将军常年戍守边境,这回也好叫他见见未来女婿。杨家手握重兵,杨雄那老家伙我早年见过,为人太过耿直,有了这层关系,他便发觉出其中有蹊跷也不敢贸然出手。”
这是把杨家一道拖下水了,他们在途中做些手脚,即便杨雄察觉也不会轻举妄动。
… …
太子这边早已做下破釜沉舟的计策,贵妃那头却还做着皇帝梦。
她几乎倾注了全部的精力在皇上身上,人是这样,自己做的别人不做,她就会感到奇怪。薛贵妃觉着有时候她看不懂皇后,论姿色,她未必及她,可是皇后却一点儿也不讨皇上喜欢。
赫皇后并非今上原配,当年入宫时年纪便小,不懂得迎合献媚可以理解,可是如今将近二十载的光景过去了,她却仿佛还是当年的心性。
薛贵妃从不见她争风吃醋,这皇后素来是淡淡的,群妃在她跟前说什么也刺不了她的眼。
她总是远远端坐在后位上,裹在宽广华丽的凤袍里,任妃子们为争宠掀动唇舌如刀剑相向,她却只面目模糊地静观。
这世上为什么有这样活得没滋味的人?薛贵妃最是看不惯皇后,她处心积虑,凭什么她就能凭着太子登基继续养尊处优下去,有儿子的可不止她一人。
宫里的日子冗长如流水,薛贵妃掰着指头数。到了薛母进宫这一日,母女俩就在配殿里说起话来。
宫人往香炉里添了香便躬身告退出去,薛贵妃拿帕子在护甲上绕了绕,和薛母并肩叠股坐了,“母亲有什么事这么急着进来,近来身子可好?”
薛母接过女儿递来的茶,瞧见她红光满面不由面色一暗,想起小女儿她心中梗着,着实不能安心地吃茶,拉下面皮叹着气说道:“还不是为你妹妹,昔日她在家中一家子人宠着她,她怕过什么?乃至出嫁后离了我眼作出些无可挽回的事!”
薛贵妃也笑不出了,心里寻思着老太太这是要说什么呢,就听薛母又道:“你妹妹这几日病得起不来床,满府里谁还能替湘儿做主,她是没有儿子的,那边养的外室又进了门,有儿有女的天天刺她的眼… …”
老太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说,薛贵妃拎不清楚头绪,挑起了眉头问道:“母亲这是说什么呐,湘哥儿不是好端端在,如何说妹妹是‘没有儿子的’?”
薛母便絮絮地把大太太当年买通接生婆子的事说了,末了道:“那府里姑爷如何能依,你妹妹一病不起,湘儿是个姑娘家,我都打听到了,如今那府里都不把她们母女瞧在眼里了,湘儿何曾受过那样的气,还不知被下边人怎样作践——”
“这样的事情你们也瞒着我,现下您哭到我这头来有什么用,我手再长也伸不进宁国公家里去。”薛贵妃把帕子给母亲拭泪,心里怨怼老太太当年对妹妹太宠了,娇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真真是什么样的荒唐事情都干的出来。
略一沉吟方道:“您现下要怎么着?有什么主意没有,妹妹已是这么着了,男人家遇到这样的事情再不会理会她了,不休妻怕瞧的还是我的面儿。”
顿一顿稍缓了声气再道:“她上回来我亦是劝过她的,她何曾听进心里去了?我叫她收住国公爷的心,好叫国公爷站在咱们这头,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办不成,还不是她素日不争气的缘故。”
宁国公是考科举出身,人脉极广,在朝中多年,多的是身居高位的同窗好友,皇上也看重他,任着户部尚书的职,不但在勋贵世家里是数一数二的,便在文坛清流一派中也说得上话,这样的人不能拉拢,薛贵妃简直能被二太太气死。
薛母脸上现出疲态,呷了一口茶润润唇道:“我想着回去使人送上拜帖,明儿往宁府去一趟,叫那起子拜高踩低的看看我们薛家不是没有人了!何况还有你这个贵妃姐姐呢,姑爷也太打咱们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