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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里是漫天的鹅毛大雪,整个皇城俨然成了一座水晶宫。
走在甬道上身心都冷得恨不能哆嗦起来,秀女们学了一个上午的规矩,这会子要到用午膳的时候才都放回各自的房间里休息,下午连午觉的时间也是有规定的。
其实但凡能选进来的世家贵女,没有哪家的女孩儿规矩是上不了台面的,这一回主要要教的其实还是宫里的人事,全当作走个流程了,因此并不辛苦。
一个院里分别住两个秀女,书湘和杨素心正巧安排在一处。天上没有太阳,檐下的冰棱子结了老长一条,拔下来像个水晶棍子。
书湘把视线从檐角移回来,紧了紧身上的红刻丝镶灰鼠皮的斗篷,缩了缩脖子叹道:“这天气越发冷了,咱们这里都这样,还不知那些偏远些的地方得冷的什么样了。”她边说边把手往暖手筒里揣了揣,看向身旁跟着的茗渠,“昨儿那王家姑娘怎么样了,我听说是病了,可大好了么?”
这会儿雪才停,甬道上的雪都叫宫人清扫了堆在红墙下,茗渠的注意力起先在两人脚下,这会子听见姑娘的话,搓了搓手,左右四顾了下低声道:“王姑娘那不是什么病,不过就是在训诫嬷嬷跟前打了个喷嚏,又咳嗽了几声,这不是常有的事儿么。可人训诫嬷嬷说了,宫里头规矩严,哪怕是疑似染了病的都不能留。”
书湘把这话听进心里去了,停下步子问她,“怪道今儿就没见到王姑娘了,我还道她是身子不舒服,在屋里养病,照这么说,她这会子岂不是已经回家了?”
茗渠原地跺了跺脚,嘴里呵出一团白气,“是啊,当日就给送回家去了,真难堪!”能给选进宫里头是多荣耀一桩事儿,阖家都盼着女儿在宫里有出息的,这倒好,就因打了个喷嚏给送回家了。
“这样就被遣送回去了?”书湘若有所思地慢慢把手从暖手筒里抽出来一点儿,“她身子真弱,这么容易就咳嗽了… …”
当时茗渠丝毫没在意她们姑娘打了什么主意。直到接下来几日她每一日回来都见姑娘云淡风轻地立在隔扇窗前,按说姑娘自打进了宫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的,现在她居然变了个人一样,悠闲地看外头的几个小太监撅着屁股在那儿扫雪。
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她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知觉,都不晓得冷了,汤婆子也不抱一个,只着了象牙白的交领中衣立着,一站就是好一会儿,比夏日穿的还凉快!
“您不冷呀…?”今儿又是这么着,茗渠实在是忍不住了,哪有人这样自己糟践自己的,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毁啊,何况她们姑娘也不是那种身强体壮的。
书湘匪夷所思地看了茗渠一眼,“屋里没烧地龙,连个碳火盆也没生,我就穿这么点儿,你说我冷不冷,要不你试试?”她说话时候嘴唇直打颤,身上冻得打摆子,分明冷得不行了。
茗渠心疼地把汤婆子往她手里推,“那姑娘这是做什么,总不会——”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了,“您别是想向王家姑娘那样出宫罢?人家那不是成心的,何况人家就打了个喷嚏,您的身体这么的一比还真瓷实,这都几天了愣是没咳嗽,更没个头疼脑热的,真神了!”
说是这样说,其实话里含了劝诫她的意思。书湘也几乎有点儿灰心,没法子,这条路看来是行不通了,身体太好是爹妈给的,后天养的又好。
她不知道有些人是一受寒立时便发作出来,有些人是堆积着等着某一时刻突然爆发。
书湘就是这样,隔天她和一众秀女们一处说话呢,训诫嬷嬷走进来叫秀女们挨个儿敬茶,从走路脚跨多大端茶的姿势开始看,一点一点儿纠正。轮到书湘时她没什么想法,只觉得今早一起来脑子里就犯糊涂。
训诫嬷嬷扬了嗓子道一声,“敬茶——”
书湘就从宫女手里接过茶盘,前几步走得四平八稳,她自己也觉着自己宁家的面子不能丢,因而走得特别认真,莲步轻移,裙裾微微地拖在地板上。
训诫嬷嬷们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笑容,正要夸夸这位璟国公府出来的小姐,哪想嘴都没张开呢,那宁姑娘就两眼一闭,直接往地上躺下去了。
侯在外头的茗渠听见响动第一时间奔进来,刚儿她们姑娘摔倒没人接着,这会儿额角上肿出一个红红的包,脸色也惨白惨白的。
她把书湘拢在臂弯上,只有她知道她们姑娘只是学规矩的时候身上衣裳穿的厚显得匀称罢了。其实自打赫三爷离京这一年多来,姑娘吃口越发小,有时候甚至一整日不吃东西坐在亭子里发呆,要不就给池塘里锦鲤喂食,她自己却不吃。
这一年多来书湘整个人身高上头拔长了,看起来越发显得痩纤,曾经的稚嫩劲儿都瞧不见了。茗渠却觉着她们姑娘可怜,过去脸上一捏还是有肉的,现今儿这样瞧着只剩下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这也太清瘦了。
周围嬷嬷们忙使人来抬人,把宁家姑娘抬回了房间里。
书湘模模糊糊还有点意识,虽说头疼欲裂,她却感到一阵欢喜。终于把自己折腾病了,只要能出宫,就都值得。
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铺天盖地。
太医来的时候隔着帐纱悬丝诊脉,开了药方子,茗渠叫底下宫女儿去御药房抓药拿回来煎,自己守在床头给姑娘换手巾子。
书湘额头上滚烫滚烫的,烫得仿佛能直接煮鸡蛋了,中间醒过来一次,药是一直在炉子上煨着的,茗渠服侍着喝了几口。
她嫌苦,全吐掉了。朦朦胧胧间睁开眼睛看着茗渠,眼睛里湿漉漉的,抓着茗渠的手问道:“… …我怎么在皇宫里,嬷嬷们还没报上去么?”
茗渠眼神闪了闪,这事儿怎么没报上去呢,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太后发话叫好生在宫里养病,谁也没提出宫的事儿,可是这个不能告诉姑娘,她视线低垂着瞧着矮几上的药碗,吱吱唔唔回道:“许是大雪,耽搁了…您这么回去也不方便,这不病着呢。”
书湘烧得七荤八素的,说话也不清不楚,好像最后一根稻草断了。
她心里其实明白的很,只是不做点什么来挽回,好像很对不住他,他在边关出生入死,可是她锦衣玉食的享受着,什么也做不了。
屋里一股子药味儿,茗渠走到窗边把窗儿开了一条细缝,有风夹着雪片子滚进来,她吸了一口外面的凉气,抖了抖,走到熏笼前加了些香料去去味儿。
书湘病着的时候只有杨素心日日来看望她,她嘴上不说,其实全知道书湘的心事。
女人一往情深起来都是不要命的,杨素心有些感慨,偷偷把自家知道的一些边关的消息透露给她,某日某日赫梓言到哪里了,做了什么决定,抓了多少战俘… …
可是没有用,书湘已经悲观起来了。她不肯吃药,还把茗渠煎的药都偷偷倒掉,她的偏执带了点儿孩子气,似乎认为自己病到一定程度了是肯定要出宫的。
这病折腾了大半个月,茗渠实在是没有法子,天天守在床前掉眼泪,书湘老劝她,书湘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她只是总觉得疲累,冬天里嗜睡,有时一睡就是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