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卿却哭得更凶了,道:“我知多年来连累了师傅,叫师傅你四处游山玩水也不得安心,如今一心牵挂我才回了物华城,却又卷入此番诸多纷扰。徒儿自知亏欠师傅许多,今生今世只怕都偿还不尽,可是师傅既深知我心,何必又带了六哥儿回来教我看见?我越见,就越是想,就越是恨,就越是不安……”云卿原本连哭都压着声音,到此处心酸哽咽更是说不出话来,裴二爷本听得难受,此番却暗暗咬了牙,最后仍忍不住说:“你道我愿意带六哥儿回物华?岂不知是慕家那小子为了讨好你而逼得我如此!六哥儿是什么人,被慕家小子像耍猴一样牵着走,能不巴巴地想要杀了他么?这六哥儿也是,年轻气盛沉不住气!这些年我着人仔细教他,也压不住他心底那股子戾气!如今竟叫我去教他?教什么教?两个徒弟一对儿的不长进,连夏公万分之一都及不上,活该了让慕家小子给耍得团团转!”
云卿却早就陷入悲恸,对裴二爷的恼怒来不及细想,只压低了声音一味地哭。裴二爷恼恨又心疼,末了狠狠心道:“你去云老爷子坟前给我跪着,想想通透再回来!”
云卿一愣,低头咬着嘴唇,眼泪登时更汹涌了。却又拼命忍住,再磕头道:“徒儿领命,叩谢师傅教诲。”说完便欲起身,那腿却跪得僵了,不免一个趔趄磕到了旁边椅子上,裴二爷慌得伸手去拦,却终是晚了些,顿时就听得磕碰的低声闷响。云卿忍住哭声低头去了,余下裴二爷伸着手呆呆地站在远处,思绪瞬间飘远,神色恍惚难言。
云老爷子便是当日带云卿云湄返回物华城的云隽生。云家与夏家毫无牵连,乃是云卿的大姑姑夏晚晴当年因体弱多病而被其母带去东山香岩寺上香,上罢香后遇上个高高瘦瘦形容枯槁的苦行僧,那僧人看了夏晚晴一眼,提出要为她念一段经文,其母认为也是善缘,便向庙里借了个僻静处特地去听僧人念经。僧人念完便道:“你命数当真奇怪。劫难在物华,置之死地而后生却远在苏州。”彼时恰逢云卿之父夏晚煦得了苏州七品县令的一个官补,一时母女俩皆玩笑说怕是这夏晚晴要沾了弟弟的光。但话虽如此,夏晚晴毕竟心细如发,竟不知不觉在苏州给全家安排了退路。当日云家一线埋得极深,便是收容半个夏家,只要安排妥帖也是够的,不想夏家一日惊变,多数人甚至没有机会去一趟苏州。
云隽生是十分本分的读书人,依云卿看,大有几分聂政的意思。当年夏晚煦初至苏州第一日天气极寒,漫天漫地肆虐着茫茫飞雪,满街人个个冻得缩脖子,夏晚煦虽是北方人,但也受不住此番湿冷,便在轿子里抱了个百蝶穿花紫金小手炉,这原算不得什么事,哪知风掀轿帘,叫云隽生看见了,次日便作诗将他大大嘲讽了一番。夏家得势,自然有人心里不痛快,那诗便跟涨了腿似的传到了夏丛箴耳朵里,不免也叫夏晚晴听见。“天地苍茫拘野狗,寒天苦地拜大人。”夏晚煦气极,只言污蔑,夏晚晴却看中他傲骨清高,着人暗中好生照料其母,次数多了,云隽生难免心生谢意,欲报不能,日加积攒,便也够为夏晚晴做件实实在在的大事了。
然而即便如此,赔上一条性命毕竟是有些不值的。云卿十分感激云隽生,当日他带她与云湄从苏州一路赶来物华城,恰逢天灾附近百姓流离失所,一路上颠沛流离吃尽苦头,云隽生却始终带着对夏晚晴的感恩好生照料着她们,从来半分差池也无,教云卿如何能不将他当做真的祖父来看?
毕竟往事种种,不可溯也,云卿今日心念旧事不能自已,便跪在云隽生坟前哭了又哭。其实她一早就晓得身边来了人,但着实没心情回头,末了方听身旁六哥儿道:“寒风猎猎的,裴二爷好兴致。”
身后远处便传来声音,夹着裴二爷特有的冷笑声道:“你能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