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缃如今已恢复冷清之态,迎着月光远远看着几株杏花繁盛的老杏树,忽想起夫家沈家的杏花,一时突然有些气闷。却听云卿在旁笑念道:“‘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我从前一心爱梅,不知赏杏,如今看来亦不过俗人也。梅花孤冷,冬雪清寒,所谓相映成趣,亦不过是相依为命罢了,多得是凄寒。倒是杏花,桃花开过而开,乃是自有芬芳,不与桃花徒争艳;双燕来时盛绽,乃是端庄热忱,迎来春燕歇枝梢,至于红花映碧池,端的是鲜亮景色,此番光彩纵使桃红柳绿也争夺不去,何其美哉!”
垂缃低头细品了一会儿,心里头思绪越发飘得远了,饶是她被云卿饶得再晕,此刻也有些恍悟过来她说的哪里是花,是教她怎么做人。垂缃本不是优柔的性子,如今干脆转身看着云卿问:“听你话中之意,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
“三妹妹这话说的……”云卿便笑,“我虽有些小聪明,毕竟不能卜算。”
垂缃盯着远处湖光夜色看了半晌,微微扬起脸高傲地说:“你不坦白,我确是要直说了。我今儿来有事请教,当日你在我房中说,我于慕家种因,又于沈家种因,自然都有相应之果,这一句也就罢了,倒是后面一句,不知你还记不得。”
云卿毫不意外,平静笑说:“记得,我说换作是你,我当持因果,将自己的命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里,再不容他人做主!”
垂缃听闻此言惊得连连倒退,这些话她如何没有想过,只是毕竟庶女,在慕家素来无人听她说话,甚至连成亲都是任人摆布,如今听到这些难免震惊了些。
几人一时都未言语,云卿便只笑笑,与蒹葭一道往前走,一直来到湖边杏花树下。春风吹得杏花轻轻飘落,红粉玉屑,落英缤纷,映着湖光月色,堪称人间仙境。垂缃远远看着她悠闲赏花,突然有些恼了,急匆匆跟上抓住云卿肩膀问:“你知道什么?又凭什么这么说?旁人的心酸苦难在你看来都挺容易么?若换做是你,你就能逃得掉么?”
蒹葭和满儿都慌忙要上前分开二人,云卿示意蒹葭不必,满儿自然也不敢。云卿便道:“我白费心教你一番了!如今你已嫁作沈家妇,你还要怎么逃呢?自然了,逼得沈家给你休书一封也不会多难,可你娘柳姨娘呢?你哥哥冽三爷呢?你竟忍心?这条路你既然一眼看得到尽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不会去走,那你还惦记着它做什么?我教你顺应天意,教你看透因果,你却一味只是怨恨,一丁点儿不尝试去改变,堂堂三姑娘慕垂缃,不过如此!”
“那你说怎么做?”垂缃恨道,“我不明不白就嫁了人,如今沈家看不起我,慕家看不起我,竟反而不能叫我怨恨这世道?那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看得起!”云卿一字一顿喊,高声盖过垂缃咬牙切齿的声音,冷冷道,“‘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杏花开落有时,世事枯荣有时,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一成不变。你自己虽心怀怨愤,却一味随波逐流,倒还怪起这世道来了,你当真好笑!”
垂缃一怔,松开手,冷冷淡淡闭上双眼。云卿知她如今心神不定,已有动摇,便趁热打铁说:“今日我让你掌家,帮着凇二奶奶处理家事,听说你也跟着出了主意,那滋味儿如何?被别人掌控,和掌控别人,那感觉差别很大,对吧?其实慕家也好,沈家也好,你三姑娘是何等能耐,只要有心就不会一生一世都受制于人。你在慕家虽系庶出,但慕家子嗣不多,你琴棋书画样样不差,本就没人敢十分看轻你。到了沈家你则是长房长媳,乃是当家作主的人,你若不自轻自贱谁敢不把你放在眼里?这两处你都能开花结果,可你恨足了那个不情不愿的因,宁愿一味藏在慕家一躲再躲。垂缃,早在那日惊雷春雨夜我就已经提点过你,因果相循,你乐见什么果,便可行什么因,如此便可见想见的过。你如今惶然,不过是因为,你没想通透你究竟想让自己将来是什么样子的!”
云卿说罢直盯着她瞧。三姑娘垂缃是个精明的,这一点莫说孔绣珠,就是阮氏与慕垂凉都曾明里暗里提点过。垂缃如今新婚不利,正在气头上,难免糊涂一时,但云卿相信,即便她今晚绕来绕去,并未点明,垂缃也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可还等着垂缃振作起来,帮扶她掌家呢!
“‘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你让我,做一朵杏花?……”垂缃兀自仰面看着杏花飘零,呢喃轻念。
云卿心知一蹴而就恐不稳定,便只笑笑说:“夜深了,该回去了。”
蒹葭听云卿又咳起来,自然听命要扶她回去。满儿也担心垂缃,几乎在旁拖着她走。四人一语不发渐渐离开湖边,云卿与蒹葭带路,满儿扶着垂缃跟在后头,刚走下土丘,垂缃突然回头,自然已不见杏花,垂缃恍惚了一阵,忽道:“大嫂,你有备而来,分明是算计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