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哑的,含着血的,在雨中并不清晰。老人的眼角微微勾起,面上岁月的磨痕展现出充足的印记。
“其实有的时候,您就像一个不大的孩子,看不出来您已经经历了那么长久的岁月……说这话有些冒犯了。可到最后了,我还是想说说真心话。”
森握着扶手,缓缓侧头,嘴角的血已经浸透衣领。
“是吗?”苏明安说。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展现过孩子气的一面。
“那年32年,您来烽火,我就觉得您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后来烽火变成了十一区,十一区变成了末日城,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您。
但我见过您情绪不佳的样子。绯丝死的时候,曜文失踪的时候,露娜死去的时候,夏晟死去的时候,特雷蒂亚死去的时候,苏小碧跳下去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觉得您其实很孤独。
您有的时候足智多谋,沉稳到令人震惊。有的时候又会犯错误,会像生闷气的孩子一样言不由衷,这时才让我感觉您是真实的,而不是一尊完美的塑像。”
“……我没有言不由衷。”苏明安说。
“您现在就在言不由衷。”森说。
苏明安的视线没有聚焦。
这种时候他根本笑不出来。
“抱歉,但我真的想说完这些话。”森说。
“没关系。”苏明安说。
“今晚过后,战争想必就彻底结束了,到时候……”森顿了一会,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可以把我……和夏晟葬在一起吗?”
老人在面对死亡时,那种云淡风轻的气质,比年轻人要强太多。他在看见苏明安的那一刻起,脸上就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他只说,终于可以结束了,一辈子终于就到这了。
当年他错过了死在战场的机会,余生都为此不安,如今仍然死在战场上,算是死得其所。
但在提到“夏晟”时,森的语声居然出现了颤抖与波动。
那个名字,似乎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回忆。
“可以。”苏明安答应。
森突然伸出手。
老人单薄的衣袖自然滑落,露出一只像骷髅般干枯发黑的手臂,五指向上微抬,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苏明安微微躬身。
于是森的手,成功触碰到了他的脸。
老人的身体本就孱弱,又在长期的关押下深受折磨,手上满是冻疮与划伤的痕迹,甚至缺少了一个食指。就算没有情感共鸣装置,他大概也活不了多久。
他临死前触碰着他最敬佩的城主的脸,像在看一簇光,又像是一抹光终于触碰到了另一抹光。
随后,
光芒一点一点,坠入虚无。
“我终于可以……”
老人青紫的嘴唇摩擦着:
“去见夏晟了。”
“他比我多休息了二十四年,”
“终于要和他见面了。”
苏明安的视线颤抖了一下。
有人说,在世上离开的人,只是不存在于这个一二三维的空间中,其实他们与更多人同在一个更大的天地里,只是存在形式有所变化。
有时候,沉重的墓碑是他们,耳边的风儿是他们,天空中的白鸟是他们,池子里的荷花是他们,桌上飘着热气的牛奶是他们。
而对于森·凯尔斯蒂亚而言——
苏明安直直地,撞入他瞳孔中的鲜红里。
那些燃烧不息的火焰,从此以后就是他。
他的儿子澄·凯尔斯蒂亚与孙辈澈·凯尔斯蒂亚,都为人类的维系奋斗终生。他们的眸中,同样存在某种燃烧着的眸中之火。
“领主,今夜过后,去享受人类带来的明天吧,这是您应得的。”老人嘴边的血越来越多:
“我请求您继续善待人类,无论什么是聪明,什么是愚蠢,人类都是选择以自己相信的方式……存活或死去。”
“不为生,亦不为死,人类都在贯彻自己的信念。有人为了爱而死,有人为了得到幸福而死,有人经历了苦难而死。这太复杂了,您肯定……比我一个普通人的理解要深刻百倍。”
“所以,我只会给予您祝愿……”
老人说到这里,收回了手。
他将双手郑重地交叠,放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头颅微抬。
在这一刻,他的全身上下仿佛骤然透出了凌厉的锐气,那种年老的迂腐感突然瞬间消散了。
就像是这一瞬间,
那位端坐于高脚凳上,朝着灾变32年走入酒馆的新人路维斯,缓缓回头的年轻烽火首领——回来了。
苏明安见过他最锐利的时候。
倘若世界极度黑暗,总要有人走在最前面,让后面的人抬头仍有一个背影。总要留有希望的火苗在,否则牺牲意义何在?
“森·凯尔斯蒂亚。”
老人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在此衷心祝愿您……”
大量鲜血从他的嘴边涌出,已经呈现紫黑色。
“拥有一片花开遍地的……记忆之冢……”
“祝愿您……”
他的眼神始终锐利,眸中的火焰在这条归路中,一刻未熄。
“这是最后一次……失去。”
冰冷的雨水灌进了苏明安的衣袍,他已经体会不到什么是热什么是冷。天地朦胧,仿佛连接如一物。
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婴儿哭闹,夹杂着居民楼风铃的声音。建筑物内总是安宁的,街上的血和雨侵扰不了他们。
苏明安隐约地,能嗅到百合花的芬芳。
然后他就想起了那个送他第一束百合花的女孩,她是森的孙辈,为了抵抗他维入侵而死。
凯尔斯蒂亚家三代英烈。
“我听到了。”苏明安说:
“最后的话,每一个人,我都会记住。”
老人不言不语。
他同样安静地直视前方,不理会那些打湿了全身的冰雨,就像是处于某种隔绝外界的安宁之中。
片刻后,他的头颅一点一点低垂,眼皮一点点委顿,仿佛有点点星火从他的座位上升起,飘向高空,飘向高高的天穹——
那仿佛是万千在战争中不肯屈服、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人类英灵。
而苏明安的脚步终于停住,轮椅在这一刻被重新推进了教堂,碾压上满是鲜血的红地毯。穹顶的暖黄光洒上他的肩头,以及轮椅上垂下头颅的老人,晕照得他花白的发丝仿佛一圈金白色的太阳。
苏明安的视线逐渐放空,而后又缓缓抬起。
他这才发现,教堂里边的士兵尸体从门口延伸到了后室的方向——他们应当是在教堂倒塌的那一刻,拼死将森推入了结构坚固的后室,才让森多活了十几分钟。
森的死亡并没有惊天动地的价值,他和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为了全局的一点一滴而死,却弥足珍重。
他像是无数平凡士兵的一个缩影。
“……”
苏明安看不清老人最后一刻的表情。
光芒很耀眼,森·凯尔斯蒂亚的坐姿保持在最端正的形态,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无名指的银戒指刻着爱人的名字。
在灿烂的光芒之下,
老人与周边死去的上百名士兵,
——就像上百座人类的丰碑。
……
战者终究归于沙场,
同袍者共筑丰碑。
……
“叮咚!”
【您已达成(森·凯尔斯蒂亚)角色结局:HE·丰碑】
【(丰碑):
“我跨越了漫长的时间,见证了无数死亡,就连黑发也被岁月染白。”
“从青年步入花甲之年,我见证过这个世界的长久变迁。”
“传言中不老不死的领主就在我面前。”
“我想问您——”
“这个世界如何?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吗?是您喜欢的世界吗?”
“如果您对此感到喜爱,我将感到无上荣幸。”
“倘若您抬眼瞧去,看见那漫山遍野的花朵啊——”
“您一定能瞧见,”
“那原野之上,立着无数具面对着您的丰碑。他们都同我一样,对这美丽的世界,充满欢喜。”
“但愿这片花开遍野的景色,”
“能永远留在您漫长的记忆之中,能让您愈发瞧见这个美丽的世界。”
“这样一来,”
“就算是碑中再添一座我,也令人满足。”
……
【主线任务·“万物苏生”完成进度(3/8)】
……
【时间之戒(紫级)升级至lv.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