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驰,李令月却是越来越惬意。
夕阳慢慢隐没,最高的天上是一片深湛的蓝,略往下,云彩变为浅浅绯色,再往下,是醉人的烟霞紫,到与青山相接的地方,又是一片蓝。天光一重又一重地黯下去,每一重都别有一番滋味。
她看过多少次日升日落啊,几万次吧?每一次都是这么美,而且是不同的美。这青色的风,这葱郁的草,这草上的露珠,这咬破露珠的虫鸣……还有这永远不会结束的、一日复一日的韶华与辰光。她都熟悉,太熟悉了。
她比谁都更知道什么是自由,当然也更明白什么是枷锁。顺从自己的心意,千里疾驰去到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自由;而关在重重深宫里,一举一动都在圣人和皇后的耳目之下,由他人安排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明天要做的事,扮演一个小孩子应该有的模样,这就是枷锁。
她想起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引导者青问她:“有什么感想?”
她沉默又沉默,最后只是说:“又开始了。”
青好像有点茫然,她只是笑。是的,一切又开始了,难以逃避的责任,躲不了的仇杀,绕不开的内心疑问与自我挣扎,每一天每一天流下的汗水,每一次每一次忍住的眼泪……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孤独。这就是她的人生。
她想起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受到神罚的国王,每一天,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石头太重了,在上山顶之前就一定又滚下来……于是他每一天都要推。
在渐渐升起的朦胧的月光下,太平公主慢慢舒展右手,这样稚嫩娇弱的手掌心,已经因为反复不断的练剑、劈砍而长出了茧子,还没来得及磨去的茧子。她默默看了片刻,忽然浅浅一笑,可她对自己很满意,对现状更满意。因为现在这样子,就已是最好。
所谓的爱情,所谓的陪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希望这一次能顺利破碎虚空。可是连这愿望也是沉静的,平淡的,没有了前两个世界抛弃一切也要求到的决绝。“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世外高人一样的态度。或许这就叫,“道常无为”。
白玉兰开了,迎春花开了,鲜嫩的桃花也开了,晚风中这幽香格外动人,密密匝匝的植物枝叶在月光下摇曳多姿,万籁俱寂,唯有令月的马蹄得得。令月轻轻闭上眼睛,她脸上显出享受而落寞的神色来——对于冰冷飘渺、深不可测的令月仙子来说,这样的神情已算少有。
因为这是她真实的感情。
而之前的种种,对师妃暄的敬、对阿颐的宠、对贺兰敏之的怒、对贺兰敏月的憎……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顺水推舟逢场作戏?或许,面具戴的太深,连自己都已分不清楚。
如今的她,有了太多哲学,却已缺乏感觉。
夜色渐浓,浓绿繁红都渐渐湮没了芳姿,远处只能见到憧憧的树影和房屋影子,令月却相信自己临近目的地:那一丝冷梅的幽香,已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她一甩黄金鞭,紫燕骝轻嘶一声,跳过树桩冲进了绿梅庵的后方园林。
令月的眼神再次变得冰冷清醒,没有落寞,没有悲伤。
这落寞与悲伤,下一次自由流露又是什么时候?
或者说,我们可以问的另一个问题是,寂寞无人、永夜难消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悄悄出现过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是谁?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你心中的幻影?
梅林中,奔马难以行走,令月下马,把缰绳系在树上。紫燕骝十分不安,不住地喷鼻息,撅蹄子在泥土中刨个不休。令月摸摸它脖子:“别怕,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
话音刚落,有个平静的男声已传了过来:“阿弥陀佛,施主远来是客,怎么不告知贫僧,贫僧也可出去迎接。”李令月抬头望去,一个手握紫檀佛珠的胖大和尚缓步走来,向她颔首微笑。他看清令月,又惊讶道:“阿弥陀佛,原来是位小施主。”
“你整天念佛念得老子起鸡皮疙瘩……”另一名高瘦男子走过来,随随便便地把手搭在胖大和尚肩膀上,他眼睛一眯,笑道:“好香,好香,来的一定是位美人儿。”
“你又知道了,色不死的老鬼。”女人娇笑着从花树后探出头来,“是不是美人我不知道,但她可牵着一匹好马。老头子,老头子,快来呀,有宝马,又有美人!”
“美人老头子不感兴趣,但好马还是应该见一见……”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子突然出现在李令月身后,向紫燕骝一探头,“果然好马!看着像是太宗皇帝留下的‘六骏’后代。”
不过瞬息之间,李令月竟已陷入重围之中。这四人说笑之间,已催动先天真气向李令月涌去,赫然是个借真气直接震死她、兵不血刃的势头。
“锵”一声,令月背负的长剑出鞘,在空中撞出一个无形的缺口,恰为她挡去真气的压力。
阴癸派四位高手已经齐齐惊呼出来:“色空剑!”“这竟是色空剑!”“小丫头,你是师妃暄什么人?”
令月手中的剑画出一个小圆周,直破对方气劲,她语气缓缓:“我师父名叫师妃暄。”
四人脸色大变,各自避开令月剑锋,对视一眼,也不多说,已各自使出了手中的兵器。大概是欺负令月个子矮,他们一个个都削令月的头顶。李令月心下无语且气闷,足尖一点,直落在梅树枝头,手中剑芒暴涨,削向方才窥视紫燕骝的老头子。
“好凶的丫头。”老头子嘿嘿冷笑,“《慈航剑典》学全了么?就敢来挑衅阴癸派!师妃暄教的好徒弟!”
“没学全。”李令月淡漠地扬起嘴角,“这种不伤人不杀人的剑法,也就是学来玩玩,当然,对付你们足够了。”
四人的兵器突然被她剑气所牵引,乒呤乓啷,撞成一堆。令月俯冲下来,顺势点了那胖大和尚的穴道:“你在这里,给我看住我的马。它要是伤了一道,我就划你两道。”其余三人飞快蹿走。
胖大和尚苦笑:“你真不像静斋的人……放心,没人会伤你的马,这可是名列史册的名驹。”
李令月微微一笑,举步向梅林深处步去,如此大敌环伺的危险情况下,她竟缓步徐行、从容自若如闲庭信步,附近监视的人无不骇然。
“此女竟是慈航静斋的传人?如此,阴癸派危矣!”
“去请两位长老过来!今日一定要把她杀灭在这里,不能教她逃出去,否则此女以后定会成为圣门的大敌!”
“是!”
李令月听着他们的窃窃私语,心下暗笑:这些小喽啰倒挺机灵的,知道拉上面人挡枪,不是自己扑出来当炮灰。但她还没笑完,很快便大惊失色,连脚下都几乎一个踉跄:
梅林外传来一片呼叫声,有个苍老而熟悉的女声在大喊:“仙子——令月仙子——贫尼静虚带着几位姐妹来救您了——您在哪儿——”
还有男人们的吼声:“乱臣贼子,胆敢挟持公主,统统都是死罪!死罪!”
你们是来搞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