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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春朝听她自报家门,也忙将自家来历讲了一番。二人又攀谈一二,夏春朝方知这妇人名唤傅月明,原是徽州人士,十六岁上嫁与一位翰林,随夫进京,至如今已育有二子,在家由奶娘看养。又得闻其亦也是商户人家出身,彼此更觉投缘,便以龄叙齿,按姊妹相称。
两人说了片刻,谈兴正浓,楼下戏台上忽然一声锣响,原来台上已经开戏。这二人方才住了话头,一起望去。只见那台上当中设两方长凳,须臾上来两个怀抱琵琶、身穿玄色长衫的老者,齐齐向台下打了一躬,便往凳上坐了,抬手拨弄弦子,一阵轻拢慢捻、捺打带勾,只听台上叮叮当当,如珠落玉盘之音。
一首曲子弹罢,这二人又起身打躬,抱琵琶下台,一个短衣小厮跑上场来,将那两张凳子拿将下去。一旁乐声响起,就有几个小花脸,上来唱了两出杂戏。
夏春朝观这戏目,倒也不觉有什么格外的好处,便有几分不耐,当即说道:“听闻这德胜班名满天下,怎么就上来这几个孩子糊弄人?莫不竟是浪得虚名么?”那傅月明微微一笑,向她道:“姐姐且稍安勿躁,此不过是串场的,他家有正经好戏在后头排着呢。”说毕,转头向一旁名唤桃红的丫头问道:“今日他们排了什么戏?”桃红回道:“是《紫钗记》的《折柳》《阳关》两出。”傅月明便笑道:“这是他们家的拿手戏目,既排了这两出,那刘玉娘是必定要上的。”
夏春朝听她这言语,便问道:“妹妹既这等说,想必是常来了?可否向我说说这刘玉娘到底有何好处,被传扬的这等名满天下。”傅月明微微一笑,低声说道:“这刘玉娘今年年方十五,听闻是苏州人士,自幼父母双亡,被他大伯卖进了戏班子。这孩子年纪虽幼,却倒色艺双全,天生的一副好嗓子,秉性又极是聪明,被那戏班班主调%教了两年,身段、唱腔、作态都学了个十足。一经登台,倒艳惊四座,这名声就渐渐传扬开了。那班主曾与她起过一个花名,叫灵官儿。谁知这孩子倒有几分倔脾气,说什么不肯改名,仍只用本名挂牌。德胜班这些年走南闯北,在这玉娘身上着实挣了不少钱。这玉娘的缘分也甚好,捧她场的达官贵人颇多。每到她登台,场中必定是满的。今日姐姐来得巧,碰上我这个半包,不然是必定没座儿的。若说她的好处,一时半刻倒也说不尽然,姐姐看过便晓得了。”
夏春朝听她讲了半日,于这刘玉娘的本事仍旧一知半解,又听傅月明如此说来,便也更不多问。
正当此时,楼下乐声再起,台上已然开戏。
只听一班伶人吹啦弹奏一番,就见一小旦合着曲声款款上台。夏春朝放眼望去,但看这女子步履轻盈,身段袅娜,面上施了油彩,不辨妍媸,心中暗道:这想必便是他们说的刘玉娘了,只看这身段,倒是个妙人,却不知她功夫如何?
正想时,那小旦已然开腔,初入耳时只觉婉转动听,倒也并无什么奇特之处。继而那起伶人停了演奏,只听那小旦清唱之声。
但闻那昆腔娓娓而来,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又似仙音入耳,四肢八体无不通泰,七窍六脉无不熨帖,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那小旦随唱随舞,曲声绕梁不绝,身姿袅娜翩跹,戏中悲欢离合无不淋漓尽致,就活脱脱一个霍小玉立在眼前。那与李益离别之情,婉转之态,莫不动人心魄。这两折戏恰巧戳动夏春朝心肠,忆及将与丈夫离别,那番滋味较之旁人自然更胜一等,不免有些珠泪莹莹的光景。
待一折唱罢,那小旦才向着台下欠身行礼,场中炸雷一般响起喝彩之声。又不知谁向台上抛了一串铜钱,旁人便便相仿,一时台上钱落如雨。
傅月明转头向夏春朝笑道:“如何?果然名副其实罢?”却见夏春朝正抹眼睛,不由笑道:“姐姐戏听得入神,竟哭鼻子了么?”夏春朝也觉不好意思,笑了笑不接这话,只说道:“这刘玉娘果然好手段,倒瞧不出她年岁不大,竟有这般功夫。”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若非如此,又怎能盛名如斯?这女子容色亦好,愿讨她的委实不在少数。只是这班主将她看做一株摇钱树,轻易不肯放人。但有人问起身价,他便狮子大开口,将人吓退。”
夏春朝说道:“他既要用这孩子挣大钱,怎肯放她去?这姑娘落在他手里,还不知吃了多少磨折哩。”傅月明回道:“倒好,因玉娘红,名气旺,这班主也很捧她,日常衣食用度供给都是顶好的,也将就的过去了。”夏春朝却摇头道:“似班主这等人,同开堂子的原是一般的,于手下的伶人,黑的固然凌虐不堪,红的又勒掯不放,定要榨干了油水再做打算。这孩子若能红上几年,有人肯出大钱救她出这牢坑倒好。如若没这个福气,往后也是艰难。”
两人说了一回话,各自的丫头上来添了茶水,吃了些瓜子糕点,那下头再度开戏,二人看戏不提。
却说陆诚勇看妻子上了楼,他自家便在楼下场中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他本性不爱看戏,今日不过为陪伴妻子起见,看了一回也品不出好坏,加之场中人多热乱,气味难闻,便有几分不耐。因戏不曾唱完,不好离去,只得耐着性子熬。
正在百无聊赖之际,肩上忽被人按了一记。他慌忙回头,却见一身着玉色大氅男子立于身后,正口角噙笑望着自己。
一见此人,陆诚勇慌忙起身,向他拱手作揖,笑道:“贺兄一向少见,今日也来看戏?”原来此人正是昨日他同夏春朝讲起的贺好古。
那贺好古向他莞尔一笑,颔首道:“达安几时回的京?我竟不知道。”陆诚勇答道:“也才回来不久,未及告与贺兄,失礼了。”
当下,二人寒暄一二,贺好古与他许久未见,有意详谈,便说道:“此地吵嚷,非谈话之所。这家戏院间壁是间茶社,虽无甚好处,胜在清净,你我过去坐坐如何?”陆诚勇心里惦记妻子,恐一时散了戏出来讯不见他,踌躇不已。贺好古见他面有难色,心念一转,当即笑道:“想必达安今日不是一人来的?”陆诚勇朝他一笑,说道:“拙荆见在楼上,怕一时出来走散了。”贺好古微微一笑,说道:“这倒无妨,这间戏园我时常来,散戏的时候我自有数,管保不叫你夫妻两个走散了。”
陆诚勇见他如此说来,无可推脱,只好点头应下。
当下,这二人付了戏资,出门而去。
出了园子,贺好古将他引到左间那家茶社。二人入内,果见茶客寥寥,甚是冷清,与间壁戏园相较,当真有天地之别。
这两人进的茶社,拣了靠窗座位相对落座,茶博士上来递了茶单。陆诚勇不善品茶,便将茶单推与贺好古。贺好古笑了笑,亦也不看,只向茶博士吩咐道:“来一壶普洱,再来一碟茶干。”那茶博士应声而去,贺好古又转向陆诚勇道:“此地茶水粗陋,好在你我只为闲谈,将就坐坐也罢。”陆诚勇摆手道:“贺兄知道,我是个粗人,舞刀弄棒倒还罢了,这精细东西一向是不在行的,解渴就好,无甚讲究。”
贺好古便笑骂道:“你还是这幅粗糙脾气,一年不见,竟连半丝儿也不曾更改。”陆诚勇咧嘴一笑,说道:“我自来如此,贺兄又不是第一日知道。当初小弟初到西北,毛毛糙糙不知惹下多少祸端,若非贺兄关照,只怕早已见了阎王,哪里会有今日的安泰?”贺好古摆手道:“这些旧事,不提也罢。只是我听闻你回京也有日子了,还被朝廷封了京都骠骑中郎将,与我这骁骑校尉竟而比了肩,更不必提敕封侯爵,可见朝廷于你甚是看重。你在边关熬了这些年,多少次出生入死,几至拼掉半条性命,如今也算熬出头了。”
陆诚勇笑道:“多承贺兄吉言,然而兄弟我于官场甚是生涩,日后还望贺兄多多提点。”贺好古摆手道:“你我兄弟至亲,无需如此客套。”说话间,茶博士已将茶点送上。陆诚勇出来半日,滴水未沾,已是渴了,举杯一气儿饮干,又执壶去倒。贺好古见他这般,微微一笑,不置一评,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当下,二人谈了些许闲话,陆诚勇便向贺好古打听如今朝廷局势。贺好古顿了顿,便娓娓道来:“目下朝廷,仍是萧李两家独大。这两家想必你也了然,萧家乃是萧太后的娘家,敬国公萧鼎仁目下仍是当朝宰辅,其子萧澴亦也在兵部任侍郎一职。萧家虽子弟不盛,入朝为宦者不多,却皆是位高权重之辈。日后你出入朝堂,听得带个萧字的,便要仔细留神,这家子人是万万得罪不起的。”陆诚勇闻声一笑,说道:“难道我疯了不成,太后娘娘的娘家,那自然要敬而远之,哪里还有上去招惹的道理。”贺好古却道:“这却也不必,萧家族风甚好,全无仗势凌人之事。若能交上一二,于你仕途倒是一大助力。”
陆诚勇一笑置之,又问道:“这是萧家,那李家怎么讲?可是李皇后的母家?”贺好古点头道:“不错,正是李皇后的娘家。家主李十洲,同萧鼎仁分拜左右相,且是当朝圣上的启蒙老师,身份贵重,不比寻常。这李相原是科举出身,前朝的状元,其原配夫人,是萧太后的姨表姊妹。”陆诚勇听至此处,禁不住问道:“这般说来,这萧李两家是早有姻亲?”贺好古点头道:“正是。”陆诚勇便道:“如哥哥所说,如今朝廷,竟是外戚势大。如此这般,皇帝岂不嫌憎?”
贺好古闻听此言,不由眸中精光一闪,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达安粗中有细,倒是难得的好处。然而这话却不可随意乱说,被有心的听了去,只怕要闹得满朝风雨。达安仕途初启,且勿为口舌惹祸上身。”陆诚勇嘿嘿一笑,说道:“哥哥教训的是,我不过是在哥哥跟前,白说一嘴罢了。”贺好古不接此言,只说道:“当今圣上崇尚孝道,同太后娘娘更是母子情深,与皇后李氏亦也是伉俪情好。今年年初,李皇后诞下一子,圣上龙颜大悦,当即封为太子。这萧氏父子同李相,皆是皇帝的股肱之臣。”他这一席话虽未说破,但言下之意已然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