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智昏乱,说话也就没了顾忌,言语中带着一股刻骨的恨意。
“大胆!”李夫人大怒,喝道:“我们敬你是文坛前辈,但怎可胡言乱语?县尊乃是守城的主心骨,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满城百姓都得面对蛮族的屠刀!”
叶行远一摆手,阻止了她,并不动怒,温言道:“战场之上,先生也总算说了真心话。蛮军南下,竟然只是为了在下一人?我自问行事合于圣人之道,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与朝中诸公纵有不合,亦非不共戴天之仇,为何要心心念念,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生死边缘,他说话也懒得再兜圈子,干脆直接向李宗儒提出心中的疑问。李宗儒面色惨白,虽然宇文经与他强调过数次叶行远此人的威胁,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念。
便硬撑道:“你心知肚明,何必问我?你虽有惊世之才,却离经叛道,走幸进之途。圣人云见微而知著,日后必是奸邪之辈,此时不除,定然危及天下!”
叶行远啼笑皆非,他大致能够了解以诸位大学士为首的官僚逻辑。圣道传承三千年,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种刻板迂腐的东西,当然仍有劝人向善的闪光一面。但在具体执行之中,却试图将任何预期之外的变化都扼杀在萌芽之中,让一切变成一潭死水。
很不幸,叶行远就是圣道之中无法把握的变化,故而这些官僚们自觉或者不自觉的要将他除去,甚至不惜勾结蛮人,让一县之地的百姓陪葬。
想到这里,叶行远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愤怒。他冷笑道:“在下虽然不肖,但无论如何,也不曾害民。如今蛮兵围城,分明是有人搞鬼,孰是孰非,孰正孰邪,岂不是摆在眼前?先生难道要闭目塞听,还要怪到在下头上么?”
李宗儒满面沉痛,一时语塞。宇文经此次的设计,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底线太多,尤其是亲眼看到死亡的恐怖之后,他更开始怀疑所谓“一时”与“百世”孰轻孰重。
为了所谓百世安稳,所作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尤其是那些被牺牲的草民,他们的痛苦和冤屈,又有谁来承担?
仁者爱人,圣人一向悲天悯人,重视每一个升斗小民。这种牺牲,真的是从他的教诲之中可以得出的结论么?李宗儒读书破万卷,心中却无结论。
叶行远沉声道:“李先生,我知你是一个真正的仁人君子,并非欺世盗名之辈。故而你放不下心中之疑,甚至愿意来琼关县赴死。此志此情,令在下十分佩服。
但是反过来想一想,所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与其在此处枉送性命,你不如好好想一想,圣人之道究竟所求何物?秉持本心,方能见真知。”
送死这种行为,叶行远自度做不出来,他再怎么受天命陷阱鼓动,但心里始终还是有一条底线。这或许是因为前世而拥有的顽固实用主义思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当然这不影响他对李宗儒这种坦然赴死的行为表示尊重,也正是因为有这种不惧死的志士在,圣人之道才在腐朽中仍然闪烁光华。
叶行远见李宗儒呆若木鸡,又接着说道:“在下为官,只求心之所安。既然赴任琼关县,便只知保境安民,造福乡里,自问并无大错。理念有殊,自可著书立说,百家争鸣,所谓真理越辩越明,何至于要杀人灭口?”
与官僚系统的矛盾,主要就是理念上的分歧。经过这一段日子,叶行远心中恍如明镜一般,朝廷诸人对他近乎发自内心的厌恶,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投靠皇帝一边,也不是因为他在几件小事上驳了大学士们的面子。
归根结底,是叶行远内心深处的桀骜不驯,他的修行越深,体现出来与圣人之道的背离就越明显。在考上进士之前,叶行远或许还比较像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
但随着他锋芒毕露,这种内心的光彩也不可抑制的流溢出来。这是几千年见识在他胸中的累积,近乎是两个文明的撞击,必然是火星四溅。
轩辕世界是个有神通之世,朝中大学士更是饱学之士,火眼金睛。他们或许看不穿叶行远的底细,但是对那种散发着离经叛道气息的内在,却不可能不引起警惕。
所以与其说是少数几个奸人在排斥叶行远,倒不如说是整个圣人教化之下的僵化官僚系统在自发的抵制他。
这种矛盾不可回避,叶行远在这白热化的琼关守城战中明了此理,也完全没有了回避退缩的想法。他想要在此世立足,唯有争斗不休。所谓与人斗争,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