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文人对《史记》,一边倒的,都是赞誉之词,仇九州颇感兴趣的看着夏语澹,赵翊歆也正经的看着她,两人都等待夏语澹的下文。
夏语澹笑道:“司马迁,不是圣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只是一个埋头在一堆史料里的中书令。他写的《史记》,因为有浓郁的个人情感色彩,而使文章变得有血有肉,丰富多彩。这是《史记》的成功之处,也是《史记》的失败之处。历史,最严谨的历史,应该只是记录,刻板的记录,至于其中的功过是非,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境遇中,以史自鉴,应该有不同的领悟,而不该被太史公,左右了情感。《史记》只是太史公一人之言,他不是道德的标准,若人人被太史公左右了感情,这对于,事迹足以恒载史册的那些人,也是不公平的。”
仇九州放平视线,朝夏语澹点头,鼓励她道:“那你说说,《史记》里,对哪些人不公。”
夏语澹正色道:“汉武之前的人,对于太史公来说,之前的人已经作古,暂且不论,就汉武一朝,太史公把李广,独成一传,排在列传四十九,卫青和霍去病,两位军功盖世的大司马,和并成一传,排在列传五十一,屈居李将军之下。我认为此处不公。”
“李将军,身经七十余战,一生未曾封侯,还落得自杀收场,《史记》一出,另他进入了名将的行列,而我觉得,李将军最名将,而最无功。”
“李将军好歹作战几十年,几十年来,也确实立下了许多功劳,‘飞将军’,匈奴人听着都闻风丧胆,怎么说他无功呢?”仇九州反对之中却含着笑意。
夏语澹回敬一个浅笑,道:“李将军是有功,可他还有过,他的功过堪堪相抵,而他的功,也从来没有功高到封侯的高度。李将军他出身陇西李氏,堂兄官至三公,他在朝中并不是毫无根基的人,那么,他的军功也不会被别人贪墨,他不得封侯,是他没有资格封侯!李将军第一次有功而无赏,是七国之乱的时候,他接受了梁王的将军印。一个中央的将军,接受一个藩国的将军印,一臣不奉二主,我觉得,他的功劳被抹去,是他应受的惩戒。至于后来,李将军多戍卫边关,封侯以首级论功,边关无大战,他始终够不到那个封侯的标准,待大汉开始主动进攻匈奴,给了李将军不止一次机会,李将军不是阵亡太多,就是在茫茫大漠迷路了,这样的战绩,如何封侯。”
“太史公,崇敬人格之美,他说: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讬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太史公可能觉得,李将军善射,依靠善射屡屡解困克敌,是“修身”之功;得赏赐皆分麾下,饮食与士共之,是仁爱之德;杀霸陵尉,是取予之义;宁死不愿复对刀笔吏,有以寡陷众而不乱之“勇”;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立名于天下久矣。”
“我不觉得,李将军的有此五者,有美至列于君子之林。骑射,是为将的基本功,本来就是他该修习的本领,何谈论功。说赏赐皆分麾下,论功行赏是君主的权利,赏罚自有天子,并不是为将的本职,为将的职责是:跟从我,能保命,跟从我,有功立,跟在李将军身后的,死了多少人,功就不提了。至于‘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我并不认为,和普通的士兵同甘共苦是美德,将军已然为将军,他就配享受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将军,是一军之魂,他保持着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行军之中,时刻处在最佳的指挥状态,才是对士兵最好的爱护。连程不识都说:‘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李广治军,和士兵们好的哥俩好似的,军纪太涣散了,才总是遭遇匈奴袭击而得手。可惜了士兵们,愿意跟着他安逸,也愿意为他拼死,也就罢了。至于霸陵尉,霸陵尉依法而行,阻了他过霸陵,有何过错?李广,心胸狭隘之辈,招来杀之,何来‘取予之义’。宁死不愿复对刀笔吏,不是他寡陷众而不乱之“勇”,是他抱愧而没有承担失败的勇气。”
夏语澹说了好长一段话,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
赵翊歆追问道:“那‘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又是为何?”
夏语澹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几口润了嗓子,才道:“今日,那位说书的先生,十几次参加会试,十几次名落孙山,人人多为他惋惜,而少有觉得他德才不足的。这届会试,将会有四千举人应考,大概能取二百进士,注定,大多数人都是名落孙山的,有三千七八百个落地的学子,他们情何以堪。那你说,舆论会偏向何处?世人,多同情弱者,是世人,多处于弱势。”
“那么,李将军死后,那些知与不知者,是为李将军哀?还是为自己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