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七声鼓响,一声接着一声,声声平稳却震天动地。
引商听过这鼓声,也心知这是地狱鬼门即将开启或关闭的象征,可是,“明明明日不是七月十五啊。”她不解的问道。
“今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陶胥认真答了一句,然后琢磨着她的不解,又添了一句,“你们在画中已经足足待了两天两夜了。”
这着实出乎了引商的意料,与花渡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中元节到了,你该回去了吧。”
这个时候,是一年中阴差最闲的日子,也是最忙的日子。尤其是地狱鬼门即将关闭,归家的鬼魂们不愿回到地府的时候。
花渡确实该在这时回阴司一趟,往常不回还成,可是今年不得不回。他犹豫了一瞬,最终点点头,“若是你有什么事,尽管喊八爷帮你,他不回推辞的。”
虽说范无救还被他们两个抛在了画中,可是依黑无常的本事,总不会被困在那里出不来。
引商也勉强答应下来,正要与他分开各走各的路,却见已经走出几步的他倏地转过身来说道,“前几日,我不是去寻谢瑶的身世过往。”
“那你是……”引商本想问个清楚,可是又想着不急一时,于是挥挥手,示意他先回去。
两人于陶府分别,她捧着画出了门,果见街上人挨着人,鬼挤着鬼。七七四十九下鼓声还未敲响,鬼魂们至少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在人间停留。她不敢多看身边的人或鬼一眼,捧着那画随便找了个无人居住的废旧巷子,就将其扔在了角落里,眼看着那画卷没多时就会布满灰尘,这才放下心来准备离开。
至于会不会有人无意间捡到这东西,她并不担心,毕竟程玦和姜慎都还在那画里,待他们出来时,这画必然会被他们毁了,不会留下后患。
解决了心头的一大难题,引商站在街上长舒了一口气,想着去看看病中的青玄先生。
“小娘子。”
未等她抬腿呢,就有人这样唤了她一声。
引商看了眼身上的道袍,觉得这人实在是失礼,甭管她是男是女,总该尊称一句小道长才对。
可当她转过身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个容貌秀美的年轻男子。
若说貌美的男子,引商平生见过不少,平日里也不偏爱容貌上佳的男人,但她更喜欢的是青玄先生那样的男人,那才是她的意中人,在这世上,她只觉得青玄先生生得最好看,哪怕她认识他时,他已年过古稀。
故此,她在见到眼前这人时,也只是不在意的多看了一眼这比华鸢更俏,比卫瑕更美,比苏雅更俊朗的相貌,便淡淡问道,“施主有何事?”
那人却不答话,只是遥遥望了一眼街上遍是鬼魂的场景,然后笑道,“夜路难走,可否与小娘子同行?”
“不行。”引商的话已经出了口,可是见他一身锦衣华服又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是担心他一个人走夜路被哪个歹人谋财害命,于是又改了主意,“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
再看看那幅模样,真若是被哪个歹人逮住,定是要连同清白也被歹人劫了去。
这世上怎么偏生就有这样的男人,倒显得她这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英武有力,虎背熊腰。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但凡他们经过的地方,竟无鬼魂经过。经了这么多事情,引商已是多疑的性子,忍不住看了身边的人一眼,“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过是个过路人罢了。”他倒是没有半点心虚。
他说自己是路人,她便当他是路人。
快要走到城北的时候,她终于站住了脚步,“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她真希望他能说声“不”。
可是对方偏偏点了点头,“不如再走走?”
她很快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若不是为了积德行善,自己怎么会干这种麻烦事。
只是接下来这一路上,两人不再是沉默无话,这个男人年纪虽轻,腹中却有大才华,引商也不过是为了催促他快点回家才在无意间与他谈起了道家的学问,谁知这人在三言两语间就让她恨不得停下脚步听他说上三天三夜。
他的声音清清冽冽的,即使说得最多,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何况那些话语都足以让人受用一生。
引商听他说了许多,最后听到他说起渡亡一事,不由开口问道,“北帝若真能渡得了世人,为何渡不得他自己?”
这一问并未让那年轻人思虑许久,他不过是敛了敛眼眸,然后轻声答道,“心怀慈悲,哀悯众生,其实自有太乙救苦天尊去渡引那些亡魂往生。酆都大帝治得是天下鬼神,若有一日他当真能渡得了自己,也就不在其位了。”
“你是说,若为北帝,其实定要尝尽世间百苦却又不必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堕入地狱之人皆有其苦,贪嗔痴念很总要占了一样,酆都大帝若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怎能明白世人之苦?又如何执掌那生死大权?”
说到这里,他忽然叹了声气,“其实这世上并无真正的公道,北帝心中的公道,正是世人心中的公道。”
这话让引商沉思许久,待她回过神的时候,那男子已经笑着走在了前面,他招手示意她跟过去,两人就这样挤在人群中缓步前行。偶有微风拂来吹动他的发丝,他也未理,只是环顾着这街市之景,眼中满是眷恋,似是不舍,又似是遗憾。
直到拥挤的人群挤得引商连发簪都掉了下去,他才终是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微弯下身为她拾起,然而未有还给她的意思,“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望小娘子珍重,来日若有相见之时……”最后半句话,像是故意没有说完。
月下,他唇边漾着的笑,竟比那月色还要清冷慑人。
引商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待反应过来时,这人竟已带着她的簪子渐渐走远,徒留她一人站在街上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于人群之中,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那背影,明明完全不像,却又好像像极了一个人……
到底是哪个人?
懵懵懂懂的转身,她本打算继续往亲仁坊那边赶,却在刚刚走出不到十步的时候撞见了急匆匆寻到此处的苏雅。
他一来就扶住了她的肩,然后轻声告诉她,“青玄先生他……”
“他怎么了?”引商心一沉,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这一年的七月十五,天朗气清,诸事皆宜,青玄先生溘逝。
未等她绝望得跌坐下去,苏雅拉了一把,硬是把一个东西塞在了她手里,“这是先生临终前手里攥着的……”
那是一个木簪子。
忽然间,忆起的是刚刚那年轻人唇边的笑。
片刻前的种种倏然间尽皆涌上心头,引商握着那簪子拜倒在那年轻人离去的方向,终于哭喊出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