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料到,不管是大名鼎鼎的“邪王”,还是当时风头正劲的凌楚思,说的都是真话。
而这一切误会的起源,竟然真的就只是因为“撞名”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了空心情复杂、却眼神沉静安宁、一片祥和的看向凌楚思,凌楚思也微微睁大眼睛,认真的瞅着他。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也不说话。
旁边以四大护法金刚不嗔等人为首的和尚们,就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什么也不说,还是许久之后,面对这般场景心情多少有点微妙的季霄白小声提醒了凌楚思一句道:“听说了空和尚修了闭口禅。”
凌楚思一听,眨巴了一下眼睛,惊奇道:“听说你修了闭口禅?”我上次在扬州,真的只是随便说说玩的……
了空闻言,却是终于微微含笑点了点头。
凌楚思又眨了眨眼睛,随手从自己的包裹里又摸出来一根抄书的毛笔和一打浣花笺,将其扔给了面前的和尚,从善如流的温和问道:“既然不方便说话,那你可以写字嘛?”
这回,不等了空和尚摇头,季霄白已经轻轻的拉了拉凌楚思玄色镶着紫色的袖子,再次低声提醒道:“所谓闭口禅,本意乃是意为减少口业,消罪免灾。正可谓是开口即罪,心亦有所悟,方行闭口禅,闭之人口,方得大果……”
说到这里,短暂的停顿了一下之后,见凌楚思听得微微拧眉,季霄白旋即收起那些佛门说辞,转而直白的解释道:“闭口禅,并不仅仅只是闭口不言就可以了。纸笔传信,同开口说人言,本来就只是形式上的不同而已。”
凌楚思听了,虽然心中仍旧免不了有些茫然,不过,季霄白的意思,她倒是听明白了——了空和尚不但不能说话,其实连写字、书信这种方式,基本都是不可以的。
“不是很懂你们佛教……”凌楚思瞅着站在那里依旧从容温和的了空,小声嘀咕了一句道。现在的了空和他三年前找上自己的时候,一言不合度化不成就要替天行道的模样,可谓是天壤之别。
看到了空平静的笑容里满是普度众生的祥和悲悯,凌楚思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她对佛门真的不熟,毕竟,万花谷里面,唯一一个没有头发的就是工圣僧一行前辈嘛……
而且,她出门游历行走江湖的时候,碰到的少林弟子里面,只有就算是出家也不剃度、依旧顶着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乱窜的大师,还真的没有一个是修类似于这种“闭口禅”之类的功法的。
倒是季霄白刚刚那一席话,让净念禅宗的四大护法金刚不嗔等人连同禅主了空,都忍不住的往他那边看了一眼,心中暗生赞叹道,这个同凌楚思走在一起的白衣年轻人竟是对佛理有如此深的造诣研究……
双方眼神交汇中,很快又陷入了一片难以言喻的静默之中。
毕竟,了空不能说话。凌楚思已经揍过之前惹到她的圆法了,就连闭门不见客的了空也见到了,她又瞅了瞅了空和尚,似乎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了。
终于,还是不嗔主动开口,把话题扯回到了最初,问道:“两位施主深夜来访净念禅宗,究竟所为何事?”
凌楚思站在那里,眨了眨眼睛,不慌不忙的平静说道:“我来见了空,澄清一件事情。”
顿了顿,凌楚思继续道:“三年前扬州一晤,贵宗了空误以为我是花间派的护派尊者,不问青红皂白便上门找我的麻烦。江湖中人只道是净念禅宗除魔卫道,纷纷称赞了空高义,谁管我一个被‘邪王’石之轩追杀不说,还被天下人误会的倒霉路人是何种心情?”
凌楚思的言语之间很是平淡,甚至还带着些十来岁的小女孩说话时本身的轻快,不过,她话语间平静却直白的指责,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了空听在耳中,虽然不能开口,眼神却随之微黯。
“……三年前的了空武功如何,你们净念禅宗的人想必也都清楚,当时我身陷了空和石之轩两人袭击之下,稍有不慎,恐怕便会丢了性命。在下今日前来,也是为三年前的这件事讨一个公道,不为过吧?”
凌楚思双手执笛,神色平静,言之凿凿,明明态度平和,却把“兴师问罪”四个字发挥得极为理所当然,以至于她明明是三更半夜的潜入净念禅宗之中不说,还打晕了厨房里的火头僧,并吓惨了一个小沙弥,又重伤了言语莽撞、嫉恶如仇的圆法,结果,净念禅宗的和尚们羞愧之下,愣是没有一个敢再开口问责她闯入此地一事。
站在凌楚思身边的季霄白听得一脸木然,心情尤为复杂的看着这会儿一个不小心把满寺院的和尚都吵起来了,于是被迫陷入势单力薄的境地,结果却反而变得愈发理直气壮的凌楚思:一开始过来的时候,你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了空和尚心神微动,闭了闭眼睛,满怀愧疚的双手合十施了一礼。
修习“闭口禅”的初期,之所以要闭门谢客,便是为了防止心神震动之际,一时失控破了“闭口禅”。
了空从来不是仗势欺人之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如果说三年前和凌楚思、“邪王”石之轩的一场乱战,让了空看清了江湖中倍有天资卓越之辈横空出世,自己的天资虽然也是不俗,然而,在紧接下来的乱世之中,在各方势力越来愈多的天纵奇才之中,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护住净念禅宗的传承,仅仅只是天分不俗,却是不够的。
毕竟,隋朝自太子废立一事后,便免不了的政局动荡,再有四大门阀各据一方蠢蠢欲动,明眼人不难看得出来,在随后的几年、或者是几十年里,必然又是乱世将至!
等到炀帝杨广甫一继位,便隐约可见其骄奢淫逸、滥征民力、穷兵黩武的苗头,他如今这些大张旗鼓的做法,显然只会进一步加剧政局的动荡,促使乱世更早的到来……
眼见了空因为凌楚思的兴师问罪而心生波动,旁边的四大护法金刚之首不嗔忙代其歉意道:“三年前我净念禅宗也是被人误导,还请施主海涵。”
凌楚思瞅了了空一会儿,见这和尚是真的心生愧疚,以至于连刚刚修了三年的“闭口禅”境界都有些不稳了,登时也被惊了一下。
——你说你又不是什么坏人,还这么容易心生愧疚,当初干嘛那么上赶着没事找事,打着“除魔卫道”的名义找麻烦呢?
三年前了空这是碰见她和“邪王”石之轩了,以至于半点便宜没占,若是碰见了个武功弱的,当时直接就把人打杀了,等到事后再发现自己当初除魔卫道的时候不小心杀错人了,这和尚还不得悔恨得顿生心魔,愧疚之下为此引颈自裁为此谢罪都犹未可知……
念及此处,凌楚思也没把话说死,直接就开口坦然道:“三年前的事情,只是误会,我也无意再追究什么。只不过,净念禅宗当初造成的后果,还是趁早解释清楚了吧,免得旁人再误会些什么。”
不嗔代为点头应下。
眼看着事情似乎就这样暂时解决了,凌楚思跟季霄白使了个眼色,正要转身从正门从容离开,就听到后来跟着了空过来、还一直没开口的四大护法金刚之一开口道:“贫僧不贪,来时已经问过了寺院各处守门的僧人,发现除了厨房里的火头僧和小沙弥乃是被两位施主打晕之外,似乎再无其他僧人被惊动。”
凌楚思闻言微微挑眉,“嗯?”
季霄白则是心道不好,这个秃驴怕是有备而来……
不贪道了声佛号,然后才沉声问道:“敢问两位施主,究竟是如何进入我净念禅宗的院落之中,却未被发现的?”
“……”凌楚思心情微妙的瞅着这个叫不贪的和尚,一时间有些迟疑,这和尚到底是真的不知道厨房后面的库房下面连着的地窖其实是地牢的一部分,还是故意如此说,好把自己的思路带到沟里去?
结果,不等凌楚思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刚刚因为不嗔的一招而受了些内伤的不痴已经虎目一瞪,突然开口道:“净念禅宗厨房后院的库房里,地窖中另有一条密道。”
凌楚思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的小声跟身边的季霄白嘀咕道:“这个不痴……啧,他是真的人如其名,一点也不傻呀!”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季霄白闻言,顿时一口气卡在嗓子里,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啼笑皆非。
不痴此言一出,刚刚好像才化解了旧怨的凌楚思和净念禅宗两边的气氛,似乎瞬间又变得紧张起来。
身着蓝色僧袍、身形高大的不痴一双虎目一眨不眨的盯着凌楚思,还在继续一字一顿的开口说道:“那条密道,便是我净念禅宗门下弟子,也并非人人得知!敢问两位施主,为何会比我净念禅宗的弟子更加熟悉禅院的布局?”
凌楚思微微张了张口,这个好像真的有点不太容易解释,要不自己给他们画个战宝迦兰的平面地图,附带机关密道的那种,然后告诉这个“不傻”和尚,他们净念禅宗在此地建造寺院之前,自己就很了解这里的详细情况了?
结果,还没等凌楚思组织好语言开始有理有据的信口胡诌,不痴已经一声怒喝,盯着凌楚思严词喝问道:“世人皆知,‘邪王’石之轩当年为了偷学佛门精要,改名换姓、伪装成佛门弟子先后拜于三论宗的嘉祥大师和禅宗四祖道信大师门下学习佛法,后来亦藏身于我净念禅宗之中……”
凌楚思听了,登时眼睛一亮。
世人皆知?之前她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好吧,现在知道了,总算也不晚。
凌楚思微微莞尔,对上不痴的怒容,反而唇边笑意渐深,若有所指的轻笑道:“我真不明白,这件事便是他告诉我的又如何?石之轩当年为了偷学佛门精要,在那些个寺庙里隐姓埋名十载,你们发现之后,不继续去追杀他,反而在这里跟我一个无关路人义愤填膺做什么?三年前,石之轩追杀我之心,亦是众人皆知,哦对了,了空还亲眼看到了呢!”
说到这里,凌楚思还看向了空的方向,挑眉一笑。
不痴当即打断凌楚思的话语,怒道:“休要狡辩,‘邪王’石之轩竟然会把此等秘辛告知于你,你刚刚还敢说,你们二人无关?当初在扬州城中,你真的是无辜遭受牵连?”
“后来翻脸了不行吗?”凌楚思回答得理所当然,玩着手里的猿骨笛,勾唇轻笑道:“我和你们禅主了空,三年前还是生死之敌呢,现在把话说开了,大家不是也都互相理解了么?”
不痴被她振振有词的一句又一句给堵得一时间有些语塞,想要反驳,却又觉得自己好像真有点理屈词穷。
凌楚思趁着那个不傻的和尚暂时安静闭嘴了,直接把话题扯偏道:“既然不痴大师的疑问解释清楚了,诸位若是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在下可以离开了吧?”
了空闭目不言,不嗔当即微微颔首,道:“两位施主,请!”
凌楚思回眸一笑,抬眼看了懵逼了一晚上之后、再遇到多么令人震惊难以置信的事情都已经彻底淡定的季霄白一眼,直接施展万花大轻功“点墨山河”飞掠而起,三下两下便消失在净念禅宗诸多僧人的视线之中。
此时月已中天。
秋日的夜晚,风中带着些沁凉之意,地上的草木叶片也渐渐开始褪去了春夏之季的绿色,转而变得有些枯黄起来。
夜晚薄雾迷蒙,叶片上凝结的露水也沾湿了行人的衣角。
离开了净念禅宗之后,季霄白跟在刚刚坑了“邪王”石之轩一把、心情正颇为畅快的凌楚思身边,良久,才心情复杂、略带几分迟疑的轻声问道:“你真的是花间派的?”
凌楚思有些诧异的回头,看见季霄白面上的犹疑之色,站在原地,不解道:“不是啊!”
季霄白慢慢的说道:“净念禅宗的密道……难道不是石之轩告诉你的吗?”
凌楚思摸了摸下巴,“这条水中的密道,便是那些和尚知道的都不尽然,你觉得,这条密道石之轩他真的知道吗?”
季霄白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霍然间睁大了眼睛。
凌楚思心情愉快、略带揶揄的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走在笼着一层薄薄晨雾的山间,凌楚思的步履却依然轻快,带着几分调皮的语调,轻松的说道:“世人皆知石之轩乃是魔门花间派当代的传人,可是上次我被人误会成花间派的那个什么护派尊者的时候,他石之轩有跟别人解释清楚我不是吗?”
顿了顿,凌楚思微微莞尔,轻描淡写的继续说道:“三年前是他害得我背黑锅,现在换成他石之轩因为我知道的这条密道而被净念禅宗的那群和尚误会,也算是礼尚往来,应有之意吧!”
季霄白怔怔的看着凌楚思,他此时的心情之复杂,简直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凌楚思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眯眯的看着他,“对了,你和石之轩也有仇呀!今天开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