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经恭敬地听着,心中却有些凛然。
在当时的大多数人眼中,台湾乃蛮荒化外之地,山川险恶,土地贫瘠,物产缺乏,所居之人若非奸恶之徒,即是野蛮土番。甚至到了历史上康熙平定台湾之后,清廷依然认为台湾地方自汉唐以及宋明,历代均未划入版图,“仅弹丸之地,得之无所加,不得无所损”,并没有把台湾看成是中国历来便有的神圣领土。
但张维翰转述朱永兴的话,却表达了这个意思,把郑经及其心腹“启国东宁”、“万世之基已立于不拔”的幻想击碎了。
好吧!暂不与你计较,台湾孤悬海外,即将不能启国,藩镇割据之势却是难改。郑经转而一想,又继续保持恭谨之态。
“大王垦殖台湾,圣上颇为赞赏,言道:台湾地广人稀,正可大展拳脚,开发建设。以农业为本,兼以制糖、制盐,发展手工业,又有海贸之利,异日必成富庶宝岛。”张维翰继续说道:“目前粮食匮乏,却是暂时困难。朝廷虽然亦在囤积粮草,以为北伐之用,然亦可量力周济。”
“圣上英明,微臣铭感五内。”郑经稍微松了口气,台湾开发之初,粮食匮乏是最大的困难,如果大陆不加以援助,还真是不好解决。
“先王曾有讨伐吕宋西班牙人的想法,以报西人屠我子民之仇,不知大王可有此意?”张维翰话锋一转,问起了比较关键的问题。
“这个——”郑经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台湾初创,恐力有未逮。若是等上几年,待台湾经营有成,兵精粮足之时,讨伐西人便有把握。”
“圣上问大王:若朝廷讨伐西人,台湾可提供何种帮助?”张维翰淡淡一笑,盯着郑经问道。
郑经一愣之下,却是不敢轻易表态。依台湾目前的状况,援助粮饷是不可能的,那便只能提供港口,作为朝廷大军征讨吕宋的落脚点。这样一来,台湾岂不是不设防,万一朝廷大军行假道伐虢之计,台湾便要拱手与人了吧?
张维翰淡淡一笑,也不再追问,而是说起了与台湾互开贸易商港,方便物资交流的事情。
就是如此,郑经也不敢轻率答应,最后指定了澎湖作为港口与商市,而大陆则指定泉州。
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张维翰脸上如常,心中却是愈发鄙视郑经。相比于圣上的宽宏大气,这位新延平王实在是难成大事。难怪圣上不以为意,只说日后台湾再度内乱时,收复不过是举手之劳。
只是这内乱因何而起?张维翰百思不得其解,更觉得圣上深不可测。这下面站着的郑家军将中没准儿就有圣上的人,只等时机一到便——
“听闻圣上要征讨倭国的萨摩藩?”郑经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防范过甚,太小家子气,便岔开了话题。
“我军已经出海,上百艘战舰,数万名士兵,萨摩藩已是在劫难逃。”张维翰很笃定,很自信,“小小的倭国一藩,竟敢侵我大明藩属——琉球,实在是狂妄。不施雷霆之威,还以为我大明好欺乎?”
郑经吃了一惊,很担心会影响台湾与日本的海贸。自国姓爷郑成功去世后,倭国幕府的态度已经不象以前那么友善。郑泰的被杀,郑缵绪等人的叛离,更使原来对倭和对南洋的贸易受到了很大的削弱。
在明清战争中,倭国曾有过出兵协助明军作战的意图,并在郑成功率舟师入长江、兵逼南京的时候,德川幕府便派出了军队。只是倭**队出海后遭遇了台风,被吹了个七零八落,还淹死了不少人。
等到整顿完毕,郑成功已经兵败撤退,这使得倭国需要重新评估明清战争。他们认为南明经历了内讧后已经是很难挽回的局面,因此又偃旗息鼓,不再响应郑成功借兵的请求。
但现在南明复兴之势已成,郑经估计倭国幕府会对南明表示亲近,可朱永兴却要打击萨摩藩,不知是何用意?难道要以武相胁,独霸对倭贸易?还是真的在尽藩主国的责任,为琉球出头?
郑经不得要领,又不便追根究底,一肚子疑惑地继续与张维翰谈笑甚欢。双方又敲定了台湾用硝磺换武器的具体协议,酒宴之后方宾主尽散。
“北伐未成,天下未定,便征伐海外,今上意欲何为?”回到府邸,郑经便沉下了脸,对着心腹官员征询着答案。
冯锡范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今上于西南的举动倒与现在颇为相似,当时大敌未灭,便征讨安南。目前看来,此举可谓深谋远虑。”
“难道朝廷想占领萨摩藩之地?再压倭国幕府纳款求和?”郑经想着安南,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打击萨摩藩是肯定的,占领其他倒是未必。”刘国轩思索着说道:“有琉球恭顺,又何必占萨摩藩之地?若是倭国幕府不肯甘休,战事岂不是旷日持久?那又何谈北伐,何谈平定天下。”
“孤所虑者乃是对倭贸易。”郑经轻轻叹了口气,望向陈永华,说道:“复甫,你怎么看?”
陈永华苦笑了一下,说道:“大王英明,今上征伐萨摩藩,名为彰显宗主国之责,实是为对倭贸易。若只是温言相商,于倭国所得之商贸地位不过是与荷兰和台湾相同。先慑以兵威,再谈其他,所获可能便要多了。”
“独霸?”郑经皱紧了眉头,追问了一句。
陈永华想了想,摇头道:“依今上的行事风格,怕是不会如此。若今上有意抑遏台湾,又怎会加以援助?”
“就算不是独霸,对我台湾的海贸收入亦是大有影响。”冯锡范翻了翻眼睛,冷笑道:“三家分润,总比两家要少吧!”
“那又如何?”陈永华语气淡淡,却还暗显锋芒,“君臣名分已定,汝要与朝廷分个是非?与今上论个曲直?朝廷欲从对倭海贸得利,亦是为筹措粮饷,驱除鞑虏,兴师北伐。今上又欲征讨西人,为海外华人报仇,亦是先王之念。”
“朝廷势大,汝要改换门庭,转投高枝了?”冯锡范反唇相讥,“先王的知遇之恩,大王的厚待信重,你可还记得?”
“你——”陈永华气得身体发抖,伸手指着冯锡范。
“好了。”郑经冷然断喝,“锡范,你这话说得过了,快与复甫赔礼。”
冯锡范哽了一下,草草拱手道:“某家失言了,请陈先生勿怪。”
文武不合乃大忌,在台文官中以陈永华最有才能,于治理台湾出力极大,郑经也很是倚重。而冯锡范,是亲信侍卫。郑经不想自己的亲信起冲突,给台湾制造不安定的因素。
陈永华到底是文人,一直处于矛盾的思维之中。朝廷、皇上是大义,先王和郑经又对他有恩,这让他很是郁闷。冯锡范的道歉并不真诚,陈永华余怒未息,将头偏向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