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侧身一避,却因身体僵硬,整个人摔在了蒲席上,背后荆条突出,继而便将脖颈划出一条血痕。
他挣扎着复又坐起来,再对两人拱手:“多谢二公垂怜,实在惶恐幸甚。非功不妄求,非罪不轻咎。私心窃念,今日都内恶事,愚确无罪。今日负荆而来,也非因罪自惩……”
温峤听到这里,已经隐隐感觉不妙,加上眼见沈哲子瑟瑟发抖、颈下渗血,确是有几分可怜。他上前一步横了谢奕一眼,劈手夺来裘衣,弯腰自沈哲子身前裹上:“既然自己也知无罪,那一切不必再言。快快起身,择地驱寒!”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老大的不乐意,他自虐这大半天,怎么可能半途而废,挣扎着并不起身,只是大声道:“虽无罪实,心不能安!还请温公不要坏我情义……”
两名台辅到场,围观者心内本就不乏好奇,突然听到沈哲子这喊叫声,好奇心不免更加炽热,一个个不由自主的靠近过来,想要听得更清晰一些。
温峤听到这喊话,脸庞顿时一黑,心内也实在有些羞愤,索性直起身来站在了一边。
“维周你这又是何苦!”
刘超叹息一声,接了温峤的班将那裘衣裹在沈哲子身上。他自然也知道沈哲子在这件事情当中处境实在难称美妙,他那番言论乃是这一场乱斗的直接诱因,如果处理不好,双方涉事者家长必然都要有所怨望。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罪状,但却根本无从辩解,可谓一个死结。
沈哲子酝酿了许久的情绪,这会儿倒也无需再怎么作态,清泪已经自眼眶中滚滚落下:“本是韶年俊彦,即便不愿俯仰阙下,才事君王,也可以长啸山野,孤芳自赏。为何一定要执于厉念,穷争自戕!死生事大,不可不敬。我是何幸之有,能让同侪共竞高低之论!誉不敢轻矜,毁不敢怀怨,俱是一时笑谈,浮云视之。因此浮云之论,害人华年早夭,义不敢当啊!”
讲到这里,沈哲子语调已经凄苦无比,泪流满面。
周遭观者眼见沈哲子伤心欲绝,一个个也都戚然形于面上。尤其场中有受害者家属,闻言后更是掩面悲哭起来。就连抱定主意,认为沈哲子不怀好意的温峤,听到这泣诉,也是微微动容,不再说什么,让人将牛车上的暖炉拆下置在沈哲子身畔。
刘超沉默片刻,才拍着沈哲子颤抖的肩膀温声安慰道:“维周你是时下众望所系的俊彦,自然会广受赏鉴。既知人所共望,更应该以此自勉,自省自令,做一个同辈中的德行表率。切不要因那些闲散浪荡子的恶迹自惭自伤,毁志颓形,黯淡了风采锋芒!”
“刘公盛誉,实在愧不敢当!小子往年不乏浪行,幸得君王亲厚,诸公宽宥,稍得一二薄名,向来不敢自矜。前日斗争诸子,执贤据雅,能行人前、敢为世先。若能厚以甲子,加以春秋,怎知当中无一二国之干城、清流标榜?”
沈哲子泪水渐渐停住,继而双眼却变得坚毅起来:“而今逝者已矣,生者待刑,即便再有追悔,已是于事无补。事缘于我,不敢高卧避嫌,晓夜奔命归都,悼词告缅亡者,负荆告慰生者。”
讲到这里,沈哲子才作势欲起,却因寒冷麻痹险些跌倒,谢弈在一旁忙不迭冲上来搀住了他。
“我眼下已是气弱体虚,难作长啸,请无奕带我转告监内诸友。虽有犯禁绳法,勿以为耻,勿以为忧。知我者,幸不敢弃,与子同刑,与子同辱,义不独行!”
在谢奕的搀扶下,沈哲子才踉踉跄跄,勉强站住,继而便打起精神沉声说道。
近畔众人听到这话,双肩俱是蓦地一震,谢奕眸中精光四溢,吩咐身边宿卫上前扶住驸马,他自己则率几人匆匆行至承阳门前,面向高墙内廷尉监室所在高喊道:“驸马敬告监中诸友,虽有绳法量裁,勿以为耻,勿以为忧!同刑同辱,义不独行!”
声音激昂高亢,满场俱闻,在场众人听到此言后,先是寂静片刻,继而便有人击掌喝彩起来。
过不多久,高墙内廷尉监室所在又有回声响起:“能以同乐,则必共悲!害我者,世道也!山河崩,难自安!从迈于贤,余生幸甚!”
天寒日短,夕阳已是西陲,沈哲子起身后,四肢渐渐回温,摆脱了旁人的搀扶,独立在承阳门前。金色余晖洒落下来,沐顶降下,就连背后的荆条,都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
廷尉监室内,年轻人们声嘶力竭的叫嚷声久久不息。不独响彻当场,更传扬到台城内极深处。在场诸多观者,不免气为之夺,神为之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