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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牺牲将士的尸体,被一具一具从战船上搬运下来。尸体虽然已经僵硬,伤口也都凝结血痂,然而从那些破损的衣甲,以及这些人死前那一刻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度出他们临死前是怎样一种心境情怀。
其中有一名淮南军卒尸体,左侧脸庞已是血肉模糊,应被利刃削过,继而斩在了肩膀上,左边臂膀一道恐怖的伤口,几乎将整条左臂都给斩断。然而真正致命伤口却还不在此,而在胸腹之间一道几乎贯穿躯体的恐怖刀伤,身上的藤甲早已经被血水浸透,刀劈枪凿的痕迹历历在目。其人残余的面孔狰狞得有几分扭曲,双眉高高扬起,两眼激张,紧紧咬合的牙关之间嵌着半片完全被血痂包裹的耳轮。
这是一名当之无愧的勇士,被创俱在身前,烈战不休,虽然身躯都被掼透遭受重创,但仍爆发毕生之余力,用人最原始的武器给予敌人重创。热血虽凝,壮气不已!
沈哲子虽然下了船,但并没有在淮南一众僚属簇拥下离去,而是默立在码头路径侧处,两臂高举双手抱拳,每当一辆载运这些烈士尸体的板车行过时,便作揖施礼以谢。其余众人也都有感于战事之惨烈,得胜之不易,或是一时间有些不能理解沈哲子的举动,但也都默立在后,各自作揖。
如此一幕画面,落在周遭那些前来迎接的民众们眼中,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无论在军在民,横死已是寻常,苟活一刻便是一刻的大幸。生死之间有什么大意义,对他们而言真是一种没有资格去想的奢侈念头。而今日沈哲子对这些亡者们所表现出的敬重,落在生者眼中,则不免开始思索在生死之外还有什么值得舍命去追求的大意义?
一直等到淮南军牺牲者的尸体俱都搬运下船,沈哲子才上马离开码头,亲自率众将这些尸首运回寿春城中。
老实说,他这一番对亡者的敬重,看起来的确是有几分夸张。尤其是在鄙武世风之下,宁为游食,不为伧卒。哪怕是名将之选,所优待者也仅限于自己的嫡亲部曲,除此之外的其他兵卒,仅仅只是作为一种战争的消耗品而存在着。上至公卿,下至寒庶,对于那些兵卒们或有忌惮畏惧,但绝对谈不上敬重,甚至不将之看作与自己对等的生民性命来看待。
但就算是惺惺作态也罢,当所有人都不屑为之,如果你做了,那也是整个世道从无到有的突破!更何况,这些淮南军士卒们,他们当得起这种敬重,或许此前也不乏其他行伍军卒的劣态,但是在这一次面对羯胡南侵的战事中,他们的杀戮是为了守护!是为了拯救!是为了挽回疲敝已久的汉家雄风!
道途中,沈哲子将江虨等人唤过来,沿途商议厚葬厚恤这些阵亡将士并其亲属。不过在听到沈哲子的想法后,众人神态俱有几分不自然。他们当然也明白今次淮南能够保全,多亏了这些将士用命,戮力以战,但本身由来已久的旧观念扭转起来便不容易。更何况淮南原本对将士们便不乏优待,超过了其余军镇,如果还要如此远异于旁人,难免会遭受非难抨击。
“今次一战,将士用命,确是大功于社稷,褒扬自是应当。不过此一役后,驸马并整个淮南也将成为南北众目所望,若是如此标异于众,我等实在担心会有讽言中伤不利于驸马……”
江虨等人不乏忧色说道,最起码的一点,如果有人将淮南这番厚恤举动解读为沈哲子心怀异念,故而以私心邀结甲士人心,密罗党羽,那实在是一件分辨不清的罪名。
沈哲子闻言后,双眸微微一凝,继而便冷笑道:“堂皇大道,有志者并行,曲士本就异途,有何必强求和鸣?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世道久沉沦,群贤俱虚事,大道所指,我自为天下先。人以性命托我,何以吝于丝帛?亡者礼葬,生者眷养,不独此役如此,日后凡有战阵所没,俱都循于此礼。有劳思玄等访阅旧籍,尽快定出军葬礼仪,勿使烈骨久曝于外!”
众人听到沈哲子态度如此坚决,于是也都不再力劝。甚至沈哲子这寥寥数语,更让这些人都觉血脉贲张,有一种要开一代先河的豪迈壮气于胸怀之内滋生而出。
返回寿春城后,将士们获得短暂休整,沈哲子却仍无闲暇,即刻召集群僚议事。
“今次一战,诚然壮武夸功当时,但此刻镇中民生久疲多匮,未可乐观啊!”
杜赫张口便不乏忧词,其实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刻败坏沈哲子的心情,实在是眼下淮南的情况,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他身为淮南政务总管,在这大战得胜之际,真可以称得上是万众俱欢腾,斯人独憔悴,正当壮年,两鬓却已经生出星星点点的灰发,可见近来也是多为忧愁所扰。
“如今镇中所积粮谷已经不足十万斛,勾连大江之水道多有枯竭,单凭堰埭维持,淝、涂之流也仅仅只能维持到月底,便要断航……”
诸多困境,最严重的无疑是粮食问题。如今的淮南,已经不再是沈哲子初入镇时那种人丁空虚的局面,乡野丁户多有入籍,淮北豫南游食大举来投,军民人众每日所耗便已经达到一个惊人数量。更不要说几番战事下来,加上后续的清剿,单单俘虏便要有数万之众。
就算此后再无战事侵扰,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可是如今已经时入深秋,未来将近半年时间内,田亩都不会有什么产出。尤其时下气候多有不顺,哪怕地处淮南,冬日仍是酷寒,此刻已经需要大量囤积越冬物资,否则即将到来的这个寒冬必将是一个不逊于此前羯奴大军逼境的考验,甚至还要更加难对付得多。
当然,如今淮南新胜,正是上下齐心,群情振奋的时刻。就算物用上有匮乏,只要善加应对,也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骚乱。最起码以沈哲子当下在淮南的声望气势,境中绝对没有人敢跳出来滋事挑衅。
但杜赫讲起来仍是忧心忡忡,这是因为他深知沈哲子对北伐之事的上心和热情。如今大敌以溃,摆明是一个可以大肆挺入豫南以收复失土的良机,而且可以趁着豫南当地那些乡宗正群情混乱、不知该要如何应对的情况下,用极小的代价便树立起统治秩序。
可问题是,眼下淮南的情况的确已经不允许再有什么大规模的动作了,否则情况必将更加恶劣。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有些默然。凭心而论,他当然希望能够长驱直入,收复更多的失土。奴国此前在豫南所构建起的秩序,随着石虎的败逃必将大举崩溃,正是淮南军强势进入构建新秩序的最好机会。如果缓上一缓的话,那些地方上的势力必然会随着地方上的混乱而自发性调整,乃至于产生一两个顽疾的割据势力都不出奇。届时再解决起来,较之眼下必然会麻烦得多。
可是杜赫所言之困境,沈哲子也一直没有忽略。如果大军大举出动巡守豫南,给养问题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槛,淮南军以王师自居,当然不能大肆掳掠地方,但就算是向那些乡土宗户强征,此前奴军已经收割过一茬,所得能否维持大军所用也要存疑。
一时间,沈哲子也真是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苦恼,明明此战击破强敌,战果辉煌,但却偏偏限于自身的实力,不能将所有战果尽数收入囊中予以消化。看得见而吃不下,真的是让人有些抓狂。
“此战如此振奋,击破人言不能胜之强敌,挟此大势归都报捷,向台辅诸公力陈当下所困,请朝廷厚援于我,或可一竟全功。”
纪友在席上建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