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的、带着些不肯定,刘伯渊道:“很有可能是沪上那些吹鼓实业的士绅,除晋商外,各个商帮都有参与。现在沪上有一个舆论,那就是德国即日将会拿下巴黎,欧战大战年底就会结束。到时候英国会退出战争,法国会投降,俄国会调转矛头……”
“荒谬!”安全局毕竟只针对国内,欧洲的事情了解不多。德军跨过马恩河后,英法军队在今天已开始就地死守,这一次将是德军撞在英法的铁丝网堑壕上,攻势将被遏制。杨锐喝过之后又觉得自己太激动了,当下道:“股市跌了就跌了吧,下个月的博览会注意好安保吧。”
“是,先生。保证万无一失!”刘伯渊感觉杨锐有些异样,点头之后见杨锐再无吩咐就走了。
马上就是八月,中午的阳光倒不再炎热,反而有了些暖意,特别是光线从玻璃窗中射入这间老旧的大殿里,更让人觉得生动鲜活。杨锐一边想着张謇、甬商、微商、粤商那帮人联合起来的可能,以及联合起来的力量,一边有些烦闷的抽着烟。
士绅的力量虽然被复兴会赶出了政坛,但并未受到多大的损害,最少家产没有受什么损失,那些领头的,也就是前朝的国会议员、省议员还在口岸和识字阶层中享有民望,开国后大力提倡工业、振兴实业,这些人都贷了不少款项,算是被自己吓着或收买了。但这只是大家还不熟,可以后真要全力投资农业,并且政权紧握毫不相让,这些人会怎样,政变吗?
一根烟抽完,杨锐又感觉自己太多疑,那些士绅腿都是软的,历史上辛亥那年要不是武昌革命党已经打下了武昌,他们也不会紧跟着出头,满清要不是有袁世凯这人两面要挟拿好处,这些人最终会把革命军卖给满清,以图一个好价钱……
“总理,杨皙子来了,说是有要事……”想着想着,门口的李子龙报告道。
“那就请他来吧。”杨锐,把第二根抽了一半的烟掐灭,想着杨度此来是干什么。又要搞纵横吗?英法可不是好弄的。
杨度不想自己一来总理就有时间,他还没完全酝酿好怎么说呢,是以进到屋子里好一会才说道:“总理,我看了礼部的报告,认为章大人之议万万不可。”
“嗯。”杨锐没有表示自己意见,虽然他也不认可章太炎的那套东西。
“咳咳……”杨度咳了好几声提气,才道:“度以为,我国之历史经过三个大阶段,一为封建阶段,二为列国阶段,三为大一统帝国阶段。之所以如此,乃是我国东南是海,北面是无尽的草原,西面则是黄沙隔壁,整个国家自成一体,少有与外界交流,因此,历朝历代都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外国都是蛮夷。同时既然世界只有这般大小,那遏制人性以保持国家的稳定就是必须的,儒学之出现正好切合了这种情况。
可现在,世界强国林立,有文明之国度却无文明之世界,我国要想在这个激烈无情的战国时代图生存、求发展,那必是要抛弃大一统皇权制度下的儒教意识,更换虚弱无力颓废的文化,这才能适应西洋各强国的挑战。”
杨度这一番话说完,杨锐笑道:“善!皙子请细说。”
杨度看完章太炎的报告憋了好几天,今日一来就把心中所想对着杨锐喷薄而出,弄得好像战国时的策士,而杨锐也如当时的君王一般作答,两人顿时会心一笑。
“既要抛弃大一统时之文化,那就应当倒走两千年,再建战国七雄时代的意思和立场,重拾战国型之文化,以根除两千年大一统文化所带来的因循、自足、慵懒、懦弱等国民性。可何为重拾战国型文化呢?
度以为,可从士入手。战国时有士,当下也有士,可这两种士截然不同。战国之士,光明磊落、文武兼备、出将入相,乃国之栋梁;而当下之士,虚伪做作、文弱无力、卑鄙欺诈,乃国之蛀虫,故而战国之士为大夫士,而当下之士为士大夫。
大夫士为贵族武士,士大夫为文人官僚,前者是封建制度结构下之产物,后者是大一统皇权**下的必须,因此,大夫士是一种刚道的人格,他们以义为基本,进而用忠、敬、勇、死,这四者来贯侧其世业的抱负,守职的恒心。这种义不是江湖义气,而是一种身为贵族的荣誉,而礼只是这种荣誉的体现;
而大一统下的士大夫,开始变得文人化、官僚化,义变成了面子,礼成为了应酬,忠、敬、勇、死则变成了孝、爱、智、生,刚道的人格变成一种弱道的人格,如此才能适应其在皇权专注下猎取功名、企图闻达的**,于是,功名代替了世业,升官代替了守职,忠为道德之首变成了孝为百行之先。这天下人人不再有份,也不再人人有责,出了事是皇帝昏庸、权臣作祟,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江山倾覆、社稷不保,他们也只是换一个发式、官袍继续沽名钓誉。
特别是孝,此为传统家族宗法制度之物,它只是一种私德,这两千年来孝为百行先,培育出无数家族的孝子孝孙,在家族和国家之间,重家而轻国;而战国时代,最要紧是每个国民都成为国家机体的一部分,公德重于私德,政治德行重于任何德行,一切公德中,忠为第一,唯有人人都能忠于国家,才可化个个国民之力而全体化国力。”
杨度所言很合胃口,但显然他没有组织好语言,思路不是很流畅,但杨锐却从其中发现了闪光点,这不就是自己要的吗?是以杨度说完他就问道:“皙子,这忠、……勇、死做和解啊?”
杨锐居然有一个字说漏,杨度也没有补充,而是马上答道:“若要知忠、敬、勇、死,那就要先说义及礼;若要说义及礼,那就要先说荣誉。
世袭下的大夫士有世业和守职观,而有世业和守职,他才能有荣誉观,所以我说义即荣誉。这也是西洋常说的贵族精神,但这在我国称为义。大一统的士大夫们虽然也常常谈及义,但只是在他们的口头而不是精神,失职在他们看来无可厚非,而在大夫士心里,义即是一种极端敏锐、极端强烈的自我尊敬心,把自我看作为一个光荣圣洁之体,它的存在不容任何一点污垢。
这污垢来源有二,来自外的,与来自内的。对来自外的污垢,要决斗以自卫,对来自内的污垢,要自杀以自明。荣誉的后头,必定有一个凛凛风霜死的决心。最能代表这种意味的,就是当时人人必带的佩剑,义在大夫士心里,其实就是剑。
明白了义,那就能真正的明白什么叫做礼。礼在当日,绝不是送往迎来的礼节,礼是大夫士荣誉意识的一种自然表示。他并不是对人的应酬,而是自遵心的流露,宛如西洋骑士的荣誉之规。士大夫虽然也重礼,但他们已经脱离了荣誉意识,变成了交际花样,入世手段,不但有虚伪之嫌,更缺尊严之概。
是以我说,礼只是荣誉的外在表现,而除了礼,更有四点为大夫士行事的中心要素。这便是忠、敬、勇、死。
忠,是一种对上之诚,而对上的关系是大夫士所以立身的最基本关系。荣誉意识最要紧就是在忠字上表现,战国时所有的大夫士都对其主君绝对输诚、忠贞不二。而换到当下,此种忠当为对国之忠,对社稷之忠。
敬,是一种持诚之道。这在当下已经完全沦丧,士大夫对事对人,只惯于排斥笑傲,嫉妒指责。而大夫士之敬,是保留自己人格的同时公允的接受他人人格之尊严。这敬的身后,其实就是荣誉,敬的意思是自敬以及敬人,便如总理不会以度是个下属从而作践或取笑,度也不会因为总理是总理而丧失人格的讨好,如此忠才能持久。
勇,是一种致诚之力,平日充满对上之诚,但事到关头,立刻畏怯规避,此不能谓之忠。贯侧忠,要靠勇。勇是一种现实之力,有勇一切可真实,无勇则一切尽空谈。西洋的贵族传统所以特别注重勇力,缘故就在这里。万恶怯为首,西洋人到现今还作如此观。我们受了儒教之毒,总是把勇字硬认为是次等之德,把孝作为首要之德,其实这是士大夫逃避忠之缘故,这些人一旦临死,他们就会嚷嚷着,家中还有老母要奉养,此去放心不下云云,说到底,还是怯弱。
勇自何来?来自死的决心。死可以说是生力之志。能死便能勇,死是一切的试金石。荣誉之所以成为荣誉,全靠它后面有一个死的决心。推而广之,整个大夫士的刚道人格,最后最关键的因素还在死的一个字上。孔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反过来说恐怕更合真理;未知死,焉知生?”
杨度的宏论终于是说完了,他的结论是要养成战国大夫士刚道人格,关键在于死,而在杨锐看来,战国大夫士荣誉感的关键怕是在于世袭。即,用自己的血捍卫祖先的荣誉,商业上很多世袭接手祖业的老字号,都是为了不砸祖先的招牌,不为利益所动,一切因循守旧,保持传统。这或许是好,可难道说中国的现在的那些假贵族要变成真贵族搞世袭制吗?
“皙子,你说的都很好。我就问一个,如果不世袭,那些你所谓的大夫士是不是会有荣誉感?”杨锐问道,这是他关心的关键。
“必须世袭,但,可以不世袭职位,只世袭封号。”杨度道,“国家的封号,不管是什么爵位,都是一种荣耀,它在名而不在实。如果父亲为国战死沙场,那能有投敌卖国的儿子吗?我看是不可能有,除非含了冤屈。”
“那如果儿子因为成绩不合格无法考入军校怎么办?”杨锐问道。“难道破格录取,世荫一次?”
“可以念其父之忠,酌情减一些分数,现在学部的中考和高考,不都有对烈属减二十分吗?总理担心如此作为对其他人不公平,但很多事情只要拿到桌面上,就不会有人觉得不公平。”杨度道。“再则,孩子不会只有一个,总会有一个成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