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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洪衍武被囚禁的日子里,有一段时间,被缝在一起的窗帘开了线,露出一道缝隙。
他可以通过那道光亮,看到楼下花园里的树木枝桠。他最喜欢看树枝上的“访客”,有时是几只麻雀,有时会落只喜鹊。
一次,两只松鼠爬上了枝头,尾巴蓬松毛茸茸的,它们相互追逐,吱吱地叫,似乎是有感情地在交流。接着,一只松鼠叼下了树上的果实与另一只分享……
虽说他分不清雌雄,也听不懂松鼠的语言,但他还是能肯定,它们是一家子。可就在他正入神时,忽然眼前有一只女人的手伸了过来,拉紧了窗帘。
女人是开恩来给他送粥的,却碰巧发现了他目不转睛地秘密。她丝毫也没耽搁,马上就用针线把窗帘重新缝了个密不透风,并且为了惩罚他,把粥也端走了。
他不在乎,反正倒了胃口。可他还是哭了,仅仅一个偶然,就毁掉了他和外面世界仅存的连接。
哭泣过后,他意识到他想家了。
他应该也是有亲人的,人人都有不是吗?可他的亲人呢?
忘记过去等于背叛自己。他拼命去回忆,但远去的记忆非常模糊。
黑暗中,很多往事如水流潺潺汇集,生活的点滴逐渐变成画面。但想起的所有,却是这么的散乱和不可思议,既熟悉又陌生。
一会儿,是他坐在屋顶看星星。一会儿,是他拿着把破蒲扇拼命扇着煤炉子冒出的浓烟。一会儿,是他拳打脚踢骑着自行车横跨四九城。一会儿,是他手戴手铐在武警的严密警备下被押上囚车。一会儿,是他和别人大打出手掀翻了桌子。一会儿,又是他手拿钞票大方地在饭馆花天酒地……
只有一个画面印象至深。
福儒里观音院东院,门下的高台阶上坐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
她身穿蓝色素花小棉袄,扎的两个小辫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她还用一只手放在白净的前额上,遮挡着将要落下的阳光。即便是冬天,她也会每天坐在这个高台阶上,用那双大大圆圆的黑眼睛张望远远的路口,等他放学回家。
这女孩很熟悉。她是谁?
是妹妹?对,是妹妹,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与妹妹之间的亲密,想起了妹妹对他的依恋。
儿时的妹妹完全是他的小跟屁虫,当他放学一出现在胡同里,妹妹就会用嫩嫩的声音叫着三哥,蹦跳着跑过来,然后拉住他玩脏了的手,一起跑进家门。妹妹白嫩的小手肌理清明,充满了温暖的肉感。
印象里,竟传来妹妹稚嫩的声音。
“三哥,三哥,三哥……”
“三哥,你吃。”妹妹伸着小手,强迫把一块糖窝头塞进他嘴里。
“三哥,我怕,别……”妹妹跑着躲避,而他手拎吊死鬼儿(土语,指国槐尺蛾幼虫),在院儿里狗撵兔子似的疯追。
“三哥,真甜。”妹妹咬着他刚摘下的大红枣笑了,摘下来的枣儿都兜在他的背心儿里。
“三哥,疼吗?给你抹点‘二百二’,抹了好得快。”妹妹把红药水涂在他的胸口,光着小板儿脊梁被枣树刮伤的他,疼得呲牙咧嘴。
“三哥,你真厉害。”妹妹崇拜地看着他。他刚替妹妹报了仇,揍了胡同里欺负她的“锛儿头”。尽管他也眼角乌青,看着像只被拔了毛儿的乌眼儿鸡……
“爸,你别打三哥……摔着边大妈的橘子皮是我扔的……”妹妹含泪嗫喏,为他的过失遮掩……
他心底泛起阵阵温暖,舒服得像是要把他整个儿人融化。
他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有亲人的。而且不光只有妹妹,还有父母兄弟。
可当父亲那病恹恹的瘦削面容出现在脑海中,他心里又忽然一阵针扎样的刺痛。
他马上想起,当初就是因为父亲的举报,他才会落在警察手里,被送去劳教。
史无前例的十年,“黑五类”的家庭成分带给了洪家太多的灾难。可就在“运动”接近尾声的时候,洪衍武却又因为打了个当官的儿子,被警察四处搜捕。原本他打算回家看过母亲就要远走高飞,却没想到他那向来胆小怕事的父亲,因怕家人受到牵连,竟选择了向派出所举报。于是,匆忙间翻墙而逃的洪衍武,被父亲带来的警察和工人民兵一起围堵在了墙下。这一刻,是他们父子之间最后的相见。
洪衍武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他从墙头刚一跳下就落入了埋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十几个工人民兵一拥而上,瞬间就把他强按在地。接着,由一个警察过来给他上了背铐,再然后,民兵们当着他父亲的面,毫不犹豫把他提拉起来扭走。
他带着怨恨回头。墙根下,他那“大义灭亲”的父亲还站在原地,满目悲怆。
“我没爸爸!我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他突然跳着脚大喊,几乎从民兵们的手中挣脱出来。而叫声回荡在整个胡同。
路灯下,父亲泪洒衣襟,竟然痛心地弯腰,手捂前胸往下蹲。
他喊不下去了,也流泪了,甚至想回去扶父亲,却又怨恨父亲的绝情。
就在他犹豫间,再没有机会,几个警察一起按着他的头,硬把他塞进了摩托挎斗。
很快,派出所给他定了三年劳教,把他送进了茶淀。劳教时,他每天日思夜想盼接见,可家人却从没来看过他。当他忍不住给家里写接见信时,却又意外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
“真怪,他那该死的爹送了他,他还想接见?”
“就是,连他妈也得听他爸的,写信管蛋用。真是个傻冒。”
这些话使他对家人的想念,立刻转变成对父亲更深的怨念。他执拗地撕了信,认为一定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全因为父亲阻拦,才没有亲人来看他。
唐山大地震时,茶淀同样被地震波及。而这时的他,因为积极抢救立功,劳教期被缩减为一年。可解教(指解除劳动教养)后,他出于对父亲的记恨,却并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在外游荡了两年。当他再进家门时,却意外得知父亲刚刚病故的消息。
母亲说,父亲在他劳教后不久就得了腿疾,一直卧床不起。由于父亲时时需要人照料,而且家里的钱要先用来买药,所以家人无法去看他。母亲还说,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是念着他的名字走的。父亲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担心他走歪路。
看着父亲遗像,他怅然若失。心中一切怨愤,突然烟消云散,却变成了更剌心的遗憾……
肠胃的蠕动忽然把洪衍武从往事中唤醒,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上了。为了舒服点,他找了个枕头顶在胃部。对这个他有经验,饿过劲儿就好了。
此刻,他最想念的可不是鲍鱼龙虾之类的山珍海味,而是片儿汤、炒疙瘩儿、煮尜尜儿、炸酱面,这些母亲生前常做的普通饭菜。
母亲的烹饪方式非常传统,做什么吃食都按节令来,还从不糟践东西,做什么什么好吃。立春烙春饼,庆生来打卤面。短春的香椿炒鸡蛋,榆钱面扒拉,酷夏的炝苤蓝,独咸茄,烙糊塌子,扁豆焖面,凉秋的糊涂膏,果子干,素烧茄子,炒青白蛇,严冬的温桲拌菜心,海米烧大葱,丸子熬白菜,酸菜汆白肉。过年的米粉肉,炸丸子,肉皮冻,芥末墩,炸咯喳,八宝饭……
在这些色香味俱全的想象里,洪衍武似乎又看见了母亲在小厨房里忙活的情景。他就这么半迷糊着,重新走进了记忆。
人一栽进劳改农场,就算彻底成了一泡屎。甭说找个正儿八经的公职工作,就是让街道给安排个临时工都难。
搬回家后,他因为找工作次次碰壁,很快就灰了心,每天只用打架酗酒发泄郁闷,成了拘留所里常客。大哥二哥都对他没个好颜色,成天念叨他要遵纪守法,不要自甘堕落。他们的好意他虽然理解,但这使他又一次看到,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而且不光是在外人眼里。
母亲为此急得直掉眼泪,为了他少惹事。母亲的钱都给他买了酒肉,想用好饭菜把他留在家里。可他却在家照旧呆不住,每天仍闹着要出去。母亲实在阻止不了时,就只有把钱和粮票塞在他的手里,不厌其烦反复叮嘱,“吃饱,吃好,少喝酒,别打架,早点回来。”
而每当他喝个烂醉在深夜回家,也都是母亲在熬夜等他。直到帮他脱衣擦脸,把他送上了床,母亲才能放心去睡。酒醉的朦胧中,他只记得母亲满脸疲惫,又生气又心疼的样子。母亲总是无奈看着他,又深叹一口气,“唉,养儿子有什么用……”
他的确成了母亲最大的负担。为了供他吃喝开销,母亲每天下班后,还要靠糊纸盒替补家用。有时母亲因为熬夜,在灯光下会不停用手揉眼角,眼里就会落下一些闪着光的东西。可他即便看到,也是无动于衷,更从没问过一句。他在家什么都不做,早习惯了脏活累活都是母亲干,连脏衣服也得母亲洗。
在他这些没心没肺的混沌日子里,母亲一直都对这种辛劳无怨无悔。其实母亲的要求很简单,只希望全家团聚,平安度日。可哪怕连这么一点点的要求,他也没能满足她。不久,他就因酒后伤人被正式逮捕。
当两名警察在家里给他戴上手铐,押着他从屋中走出时,他看到母亲即疑惑又痛心的目光。直到这时,她竟仍不相信儿子经过那么沉痛的教训,竟然会再次成了罪犯。
母亲眼泪哗哗,没有去擦,也没有哭声,只是任泪水湿透她的衣衫。微风吹动她的头发,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已经白发丛生。
母亲不容易,红肿的手指,憔悴的脸色,在那一刻异常刺目。
满心惭愧下,他只能低头默默走过母亲身边。接着,他又在街坊四邻们的交耳结舌中,上了专门为他而来的警用吉普。当红色警灯拉响刺耳的鸣叫后,汽车载着他飞快驶向玄武分局。
后来他才知道,就在警车刚离开的一刻,母亲从屋里追了出来。而她望着远去的军绿吉普,身体和精神都超出了所能承受的极限。在邻居们一片惊呼声中,她扶着院门软软瘫倒。
母亲在医院与世长辞。身在狱中的他惊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忍不住用脑袋一下一下撞击监室的墙壁,直至同室狱友喊来狱警,他已血流满面。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对着铁窗外的月光站了一宿,没人干涉。大家全认为他精神不正常,受刺激了。天亮时,他病了,高烧四十度。
办完母亲的丧事,大哥二哥带着妹妹,一起到看守所给他送铺盖。接见室里,隔着铁窗,手足们见了面。
大哥的脾气向来不好,刚一见他,就立刻把行李扔砸在他面前的铁栅栏上。
“混蛋!你就是个祸害!最好一辈子别出来!”
二哥的眼睛全是血丝,当着狱警的面,也用手指着他鼻子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