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上,每个人又吃得不少,谁的肚子里都得吃下好几十条“小麦穗儿”和泥鳅。
只是洪钧有点儿挑食。他不敢吃鱼脑袋,非说怕它们进到自己肚子里造反,咬他可怎么抵得住?
饼子上,他也只爱吃上头的焦咯吱儿。那玩意咬起来“嘎嘣嘎嘣”,又香又脆,他连吃几块都丢不开手。
至于被揭了“咯吱儿”的饼子,洪衍茹很主动地接收了,吃不了的还塞给了洪衍武。她这个“姑爸爸”,惯侄子可有点儿没边儿。
唯一委屈的是那条大黄狗,它只能在远处趴着,不时拿眼睛往这边瞅瞅。
洪钧看着黄狗可怜,问他舅奶奶怎不给黄狗吃饭?
安大妮儿却告诉他,乡下的狗从来不喂,它们要靠自己出去找食吃。
洪钧听了,这才明白他这个“新哥们儿”为什么会这么瘦,就又偷偷藏起来半拉饼子。
天渐渐黑下来了,要说龙口村唯一谈得上先进一点的,就是通了电,用上了电灯。
可晚饭后,谁都不愿意进屋,就没开灯。大家收拾完碗筷,只借着微弱的星光,听着秋虫鸣叫在院子里聊天。
这个时候,田野间都是黑洞洞的,有萤火虫在远处扎堆,一闪一闪的,显示着一种神秘的未知。让没见过这种景象的人都很新奇。
头顶上则是满天繁星。那又粗又壮的银河,呈现出恍恍惚惚,密密麻麻,横亘琼宇的精细。这种壮美、浪漫,更是今日灯火通明的科技年代再也难的一见的。
而夜晚也是安大妮儿最能展现自我才华的时候,她可不光会做饭,还会打着扇子讲述许多奇闻轶事。
像什么黄鼠狼拜月,狐狸炼丹,刺猬修炼时候被冲撞了,还得再熬五百年。还有什么“银河调角,棉裤棉袄,银河分叉,单裤单褂”的天时老令儿,一下子把年轻人都吸引过去了。
农村的夜晚,真的也很有意思。
第二日,大家都起了个大早,因为今天允泰要带王蕴琳去母亲的坟上祭拜。
而且由于昨天打过招呼,安书记一大早也赶来了,还特意找村里的车把式赶来辆马车,亲自作陪相送。
到达目的地,让所有人很意外的是,允泰和王蕴琳的祖坟根本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地方了。
他们来到的是村西头九龙山的一处山脚之下,丝毫没有王蕴琳记忆里两边跪着两只石头羊,还有石头的马气派。只能见到一处足足长达数百米的石头墙,上面连绵不绝刷着各种革命口号。
而后,允泰根据标语内容,找到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这一条后。他才有点无奈地告诉王蕴琳,说“民”字后面就埋着他们的母亲。
安书记见众人诧异,赶紧为大家解释。说这还是允泰为龙口村立下的一大功劳呢。
敢情“运动”开始破“四旧”那会儿,村里就接到上级指示要平坟。
这事儿安书记挺为难,他是党员、书记,也是个大孝子。不平坟吧?这属于“四旧”,将来到了地下没脸见马克思。
平了坟吧?上级的任务是完成了,可一耕地再把爹娘和先人们的累累白骨翻出来,赶明儿到了那边儿就更没脸面对爹娘和先人们了。何况村儿里人也不干呢,非得戳他脊梁骨不可,他真为难。
于是他后来就召开村民大会,让大伙儿一起想办法。可遇到这种事儿谁也没辙,最后还是允泰出了个好主意。
他说不行就移厝吧。说白了,这意思就是迁坟。他的主意,是让把村里所有的坟都迁到九龙山脚下一块风水不错的地界去。这样才应付了过去。
可后来又出了一档子事儿,上级又号召“农业学大寨”非要把山平了,改梯田。
这样的话,村里人的祖坟又都保不住了。安书记又不得不求允泰想辙。
允泰最后苦思三天还真琢磨出来了。
那就是先上山开田,然后用山上开出的石头在村里人的坟地外头砌起一道大墙,把坟都围进去。最后在墙上面刷上各色革命标语。这样体现了学大寨,干革命的决心,谁还敢拆?
安书记一听拍案叫绝,马上照办。于是,允泰也就成了村里的大恩人。
都是因为他,所有人家的祖坟才算保住了。这份大功,也让他一家在“运动”中安安乐乐地走了过来。
只是从此,村民们在拜祭的时候,就要麻烦一些了。人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意思意思。各家各户的记号,也都得自己想办法了。
对此,王蕴琳虽然很是遗憾。可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先人们的坟地还能留下已经是万幸了。这还是多亏哥哥机智,村里人照应的结果呢。
自然,她是不会怪罪的,反倒谢了安书记多年来的周全。就默默把家里带来的祭品摆在了墙下。
然后由允泰领头,和洪禄承一起带着自家的几个孩子举行祭礼,撒奠酒,烧纸钱。
跪拜时,心头的一番难言滋味,真的只有王蕴琳自己才能知道。
她想起了母亲坐在椅子上抽着水烟,耐心指点她如何管理家事的样子。
也想起了母亲母亲对允泰的恨铁不成钢,跟她絮絮叨叨诉苦的样子。
更想起来自己嫁人之初,母亲看似绝情说出永不来往的话后,却又侧偏着头,强忍眼泪把翡翠扁方交给她的样子
唉,几十年的工夫便已是沧海桑田,如今人已阴阳两隔。
多年的思念,她虽找到了母亲的坟前,却仍是隔了堵大墙难得相见。而她那身有诰封,帽饰上能戴四颗东珠的母亲,如今却又偏偏埋在了一个“民”字之后。
这一切的一切,真的不能不说是天意如此,命运使然,可又怎能让她内心得以平静?
就在这样复杂难言的心情之下,王蕴琳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又一个头,她忘了时间,忘了计数,最后一个才起身。
这时,大家发现,抹着眼泪的她,虽未放声,身下的土地,却早已经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