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没人再好好做了。都图个好做、便宜、省事。我现在就担心啊,真等咱们家有朝一日能把‘衍美斋’重张了,兴许连会做糕点的烘炉师傅都找不到了,那老铺还是老铺吗?这个您想过没有?”
“哎,这就是让我急、让我怕的事儿啊。我们的改革开放是件大好事,能把外国的先进技术和生活方式引进来,也会促进民生经济的改善。可副作用就是,容易对洋人价值观和文化产生盲目崇拜。我们现在的人干什么都太绝对,非黑即白,一拥而上,不计后果。本来‘运动’就已经让不少传统的好东西永远丢失了。可如果这种情况是一直持续没有改善,那就是雪上加霜啊,您能想象若干年后的京城会变得多么糟糕吗?”
“我想过了。多半我们的生活会全盘洋化,丧失了我们本土特色。或许就没有麻豆腐,没有豆汁、炒肝、没有华医、没有手艺人了。取而代之的不是一个模式,只知道追求量大价廉的国货,就是洋货全面泛滥。到时候我们开汽车,住高楼。却恐怕永远要与四合院、香椿树、葡萄架、金鱼缸作别。如果人人只知道在家看电视,再没人喜欢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那样的日子即使大伙儿都富裕了,您还会觉得幸福吗?”
“所以我不甘心啊。我就想着自己能为以后做点什么,得为以后做点什么。我想要尽可能的多留一点我在乎的东西。我不想让我的家变得不像家,让京城变成只有钢筋水泥的地方,更不能让您和妈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想法很简单,人人都会犯错,可犯了错的人至少都该有一次改过的机会。那么如果这点放在时代上呢,放在社会上呢?我能不能去试着改变一些……
到此,洪禄承的神色简直是惊骇了。
因为无论洪衍武的着眼点,大胆的推测和愿望,全都是那么另类,那么与众不同,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听来就像异想天开的胡言乱语。
可偏偏又具有打动人心的一种力量,甚至能看出一种……赤诚。
“这……这是你的心里话?可……可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你知道你要干的事儿有多大吗?‘古今兼顾,新旧两利’!过去梁思成和陈占祥就这样提出来过?可最后没成,为什么?因为国家承担不起啊,太不现实。你想就凭自己个办这么大的事儿,这简直……简直是……”
“不自量力?白日做梦?”
洪衍武又接过话来,“爸,是您把我想的太高了。实实在在的说,我自知能力有限,并没有像梁、陈二位大师那样的公心。我就是个升斗小民,想的就咱们家自己的日子,顶多再能兼顾一下身边的亲朋好友就好了。可是咱们毕竟是要依托在大环境中生存的呀,如果能做一点,也总比不做要强。”
“像单先生出书的愿望,我出了一万块钱,已经帮他实现了。而李大叔写的东西,我也有刊印的打算。这还不算,表叔不是也在总结医案打算写书吗?我也会照此办理。或许连苏裁缝、王师傅在内,我都能想办法让他们留下点什么呢。”
“另外,为了咱家的‘衍美楼’、‘衍美斋’,我也在想办法寻访过去的饽饽铺师傅,我跟泉子也正在缠磨一个手艺高明的大师傅传手艺。我想,和一切东西比起来,恐怕知识和技艺的传承才是最重要的。真要能把这些好玩意,留到人们认识到它们价值的那一天,兴许就海阔天空,不一样了。怕就怕在此之前,彻底断了。”
“您看,我做的这些事儿再小,再细微,也总会有所不同的。您不是一向教育我们,说做人要说实话,讲良心,做好人吗?我承认我过去没做到,以往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觉得这样太傻了,会让自己吃亏。反其道而行才是占便宜。但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您说的这九个字,才是人活一世的真意。”
“人这么活,不是为别的。为的是自己内心的宁静和安康。只有用这样的心态过的日子才快乐。吃饭才吃得香,睡觉才安稳。人也就因此少生病,得长寿。这就跟‘萝卜白菜保平安’的道理一样,这才是‘好心有好报’这句话的道理。”
“所以我也想这样活了,以后会尽力向您的要求靠拢。当然,说实话这一条,对我还是太难。但讲良心,我还是做得到的。至于做好人,这个标准界定其实相当模糊,听着也太高尚。我自认自私自利,干不出大公无私的事儿来,什么时候也得为自己捞点好处。但我也绝不会再去做一个坏人。这就是儿子的心里话……”
洪衍武一番话说完,嘴已经干涩得很难受了。
可他没敢动窝去拿水喝,只是抬眼望着父亲。目光里充满了渴望理解的神色。
而洪禄承表情严肃,也只是抿着嘴回望着他。
好在老半天之后,终于如他所愿,父亲语气温和的开腔了。
“你外面瞒着我干的那些事儿,再给我好好说说,我听听有什么漏子没有。先喝点水,从头至尾说细点……”
“哎!”洪衍武愉悦地应着,跟喝了蜜似的,从父亲手里接过了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