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老夫人送出去。”他吩咐。
丫鬟们低着头,快步走入。
“娘有话要说侗文!”老夫人攀着烟榻的小矮桌,赤红的眼盯着傅侗文。
老夫人喘着粗气,一双三寸小脚未穿鞋,裹着白袜踩到地面上,想躲开丫鬟。两个丫鬟围住她,把矮小的老夫人腾空架起,出了门。
三人的黑色影子交叠着,落在地面上。
随远去,影子越拉越长。
老夫人在被抬出门的刹那,嚎哭着,抱住门:“侗文!娘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个广州沈家!那不是你大哥做的!是你父亲做的——”
耳坠子敲打着老夫人的脸和木门,翠绿光影在远处,晃个不休,撞个不休。
丫鬟们暗中用了力气,抬走傅老太。
“侗文!你听娘说!留你大哥一条命!不要把所有都算在他身上——”
“三哥”
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广州沈家?她在说广州沈家?天下有几个沈家,广州又有几个沈家?!
偌大的戏楼里回荡着凄厉的哭喊。
老夫人还在为傅大爷辩白,在门外、楼梯口、楼梯下甚至是一楼喊着傅侗文的名字,在说着广州沈家的灭门血案。
字字句句,远远近近,在天边,在耳旁。
沈奚的心扑通扑通狂跳,震得她眼前景象乱颤。
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而上,汹涌地冲击着大脑。她的脸在一霎那涨得通红,茫然无助地在找着能聚焦的地方,全是盲白。
“侗文?侗文?”她在找傅侗文的脸,明明在身边,握着手的男人,可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视线的盲白里有暗红色的光影,是壁灯,灯都看得清,却辨不清傅侗文的眉眼。
“侗文你告诉我”沈奚反复地叫他的名字,“侗文”
你告诉我真相,真相是什么?
她眼前的所有景象都转为白色,是他衬衫的白色。
傅侗文双臂抱紧她,压抑着声音说:“我告诉你,一字不差都告诉你!不要听她说,听我说!”
他想把老夫人和全部的世界都隔绝在外,可再没有办法。他抱着沈奚,唯恐她冲动做什么傻事,用了十分的力气。
这是承认了?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说谎
沈奚骤然失了力气,软着身子瘫倒在傅侗文怀里,他越抱紧,她越像浮萍的叶。
她以为她是沈家最幸运的一个人,活下来了,遇到傅侗文。她以为她应该珍惜重来的一次生命,她以为在大烟馆里,她亲眼看着诬告沈家的那个恶人死了。老天厚待自己,家仇得报,重新开始,留洋,学医,救人
她以为她像父母,像几个哥哥,尤其是二哥一样在帮助别人。沈家虽然没了,可是她还在,她在替沈家活着。可这些都是她给自己的心理暗示。沈家是不能碰的回忆,父母兄弟一夕间身首异处,沈家的一张张脸,她还全记得。
沈家,傅家。
她以为傅家是恩人,可现在,颠覆了全部的认知。
傅侗文母亲哭喊的每个字都在说,傅侗文的父亲害沈家灭门
傅侗文横抱起她,放到烟榻上,他心也是乱的,想把矮桌挪走,一掌按到了未点燃的烟灯上,刺痛了手。他没吭半声,也没停顿,把矮桌推去一旁。
他从没想过要瞒一辈子,父亲和大哥的事情过去,就是真相大白的时机。他也没奢望过能有圆满的结果
沈奚拽他的衬衫衣袖,落水的人,只有他这一块浮木。
傅侗文看她满脸的泪,眼底也有着滚烫的水意,他两手捧着她的脸,用忏悔的目光在恳求她:“是傅家对不起沈家,宛央,我不求你能大度到什么程度。求你能把我的话听完,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脸上的泪水冲下来,沈奚目光空洞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
没了情意绵绵,他看不到她的心。他怕自己情绪太起伏,再犯了心病不怕死,只怕不能把话说完,留了遗憾。
傅侗文微微换了口气。
在短短的沉默后,艰涩地开口,为她,也为自己揭开这段回忆。
“我和你父亲是旧相识,是故交,也是忘年好友,”他低声道,“那年我从英国回国,在游轮上遇到了你的父亲,沈大人,当然那时他已经辞官从商了。”
沈家,从沈奚祖父那辈,就奔走在禁烟的道路上。
可惜,一场虎门销烟并不能挽救那个已经腐坏的清王朝。沈奚父亲为官时,同僚皆为瘾君子,烟土已经成了往来交际,官场应酬的必需品。沈父愤慨下,辞官从商。
广州是最早的贸易经商口岸,十三行里商铺林立,是财富累积最佳时期,沈家很快做大,虽不及潘、伍、卢、叶四大家的财产,但也是在广州本地,跺一跺脚能影响内外城的富贵家族。可沈奚的父亲志向并不在此。
“我出国前支持维新派,回国后时也是,维新派虽然想要改变中国,但还是要维护当时的新政府,可你的父亲当时已经是革命派,他要的是完全推翻清政府,”那个年代心怀理想的人,都有着各自的救国想法,“我和你父亲政见不同,却也彼此欣赏。”
傅侗文甚至为了和沈父继续对于的争吵,提前在广州下船,在广州买了栋房子,留了足足一个月。两个固执的人,一个是年近五十的广州富商,一个是二十一岁的留洋贵公子,谁都无法说服谁,一拍两散。
但其实那时,傅侗文已经有所动摇。
因为他自幼生长在北京城,是王孙贵胄,世家公子,不像沈父一样生长在最早对外开放的地方。让他走上推翻清政府的道路,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经历。
“光绪二十九年,你父亲突然来京,约我见面。他交给我了一个名单,上边有三百七十七个人,他希望我能帮助这些人避难,送出国去,这是跟着他做革命的兄弟姐妹,”傅侗文像回到那日,声音很低,低得怕有恶人偷听一般,“他说,他即将要死了,是自己揭发自己的,他要让那些查革命党的清朝官员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给这些人争取逃走的时间。当时你的父亲无人可以信,只想到我,他认为我一定会帮他。”
沈奚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父亲是话很少的人,只是在对着母亲时才像个小孩子,说个不停,讲新鲜的事,讲好笑的事。她那时小,并不知何为革命。可估计哪怕她成年了,父亲也不会把这种机密的事情告诉她
“我问他,是否上边有沈家子弟,我可以一起安排。他说没有。我很奇怪,难道沈家子弟都没有参与吗?你父亲告诉我,有十几个参与了,有你的亲哥哥,堂哥,表哥”傅侗文的声音开始不稳,哪怕过了许多年,他回忆到这里还是无法平静,“你父亲说,沈家的这些不会逃,一逃会有风声,因为沈家家大业大。”
沈奚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费力呼吸着,每一口都是浑浊的。
像是把香炉里的烟都吸入了肺腑,胸口闷痛。
“随后,”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道,“我以做生意的途径,把这些人分散送到越南、日本,甚至更远的欧洲。你父亲和沈家子弟也下了大牢。那时,我父亲和大哥负责此案,本不至满门抄斩,可因为要邀功,还可以查抄沈家”
沈家的财富惊人,查抄下来,当年富了无数的当地官员。最后都是金条换烟土,沈家的人和财富都在吞云吐雾间,化为了乌有。
光绪三十年正月,沈家三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
同一年,傅侗文送走了三百七十七个革命青年。当时的他明知父兄害沈家家破人亡,却不能插手管广州的事情,因为老友交托的事,他要万无一失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