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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在空中一顿,有股冷香无孔不入的钻进她的心里,肆虐起一阵绞心之痛,那些情愫一直静静蛰伏,一等着稍有松懈的机会,它们便齐齐涌动。
从前戚无邪并不常来,但却不妨碍她准备甜品糖浆,一日两日,半月一月,习惯一旦养成便变得很可怕,放手之后的寂寞时日,如果没有这些摆设用的甜食,她甚至不能安寝入梦。
拿出一碟金丝蜜饯,她旋身回来,摆在了姜禅意面前,浅笑道:“小丫头,吃吧,吃完了姐姐帮你梳小辫,再给你讲一个……不是太长的故事”
瓷娃娃扬起小脸,纤细的睫毛在窗牖外初升的朝阳光下,留下一层阴影,盖住了她瞳孔流动的一丝眸光。
捡起瓷盘里的蜜饯送入空中,暖洋洋的斑驳光影,流连在她瓷实的肌肤上,跳跃在精致的五官间,口里泛起甜腻,和着甜丝丝的津液一齐钻进了喉咙里。
“真甜!”
瓷娃娃从床上跳下,她趿拉着鞋子,脚步轻快的走到了梳妆镜前,抚了抚并蒂莲刻铜镜,抽出其下的绣墩,挪着身子坐了上去。
姜檀心走到她的身后,执起妆奁镜前的桃木梳,抚上其细腻温润的质地,轻轻沿着禅意的发线一点一点往下梳理。
她梳得很认真,寻着彼此沉默的当口,朱唇轻启:
“那时候你还在娘亲的肚子里,每日晨起,娘亲便为我梳头,小辫发鬏,有时还为我戴上几朵时下的绒花,有一天我问她:要是娘亲生了一个妹妹,岂不是要梳两个人的辫子了?娘亲却说,等到妹妹要梳发鬏了,我便已经及笄了,不可以再赖着她,要学会为妹妹梳头”
禅意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镜面上的自己,以及游走在发间,姐姐那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甲。
“所以我学了,我偷偷躲在屋子里,披头散发,然后照着镜子,学着娘亲的动作,将自己的扎了满脑袋的小辫子,不许别人碰,不许别人拆,成天就是一个小疯子,可是禅意,姐姐丢了你,错过了你,直到今日才能替你梳头,我很感激也很珍惜,所以不要再想着报仇,你还那么小,你不应该要这样的生活”
瓷娃娃缄默不言,她只是听着姜檀心温声细语,将戚无邪的故事娓娓道来。
“通敌卖国,谋取和谈金的人并不是他的父亲,是一个不知来处的人,且说他不是真得戚保,即便是真的,那戚无邪又有什么过错?十年前,他也是个十来岁孩子,他承受母亲万马军前慷慨赴死的决绝,可转身之后,又要担起戚保卖国投敌的锥心背叛,从小敬仰的父亲,是一个阴险虚伪的小人,他背负的痛楚,又何人能知?”
瓷娃娃咬着嘴唇,淡去了眼里的恨意,她甚至委屈开口道:“那日他什么都没有说,我把匕首捅进他的胸口,他也没有告诉我,姐姐,他为什么不说?”
姜檀心的手一顿,遂即眼眸半垂,苦涩一笑:
“因为他自以为是,他是一个笨蛋,他在用这种荒唐的理由讨好你,你杀了他,他便高兴,他便不必被我诘问,甚至我根本恨不了他……”
与其是回答禅意的问题,不如是喃喃自言,长长出了一口气,姜檀心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所答非问,甚是有些语无伦次,禅意一定听不懂,但她不准备解释的更清楚一些。
“禅意,无论是戚保或者马渊献,交给姐姐,姐姐会惩罚他们,你只要看着就好,必要的时候给姐姐一点掌声,可好?”
纤细柔荑,葱段指尖,她挽发结辫,盘起了两个包子头似得小发鬏,末了拾起桌案上的篦子,轻轻替禅意篦头,抚平她调皮斜出的碎发梢。
打了个响指,姜檀心勾起满意笑容,扶着她的肩膀笑盈盈道:“怎么样,手艺好不好?多可爱啊,等明日姐姐带你上街买漂亮的丝带,给你的发鬏绕起来,宫里金银簪花太老气,我都不喜欢,何况给你用”
姜檀心沉浸在自己的欣喜之中,她的亲人失而复得,她想把期盼多年的愿望一朝实现,帮妹妹梳头,带着她吃街好吃的东西,带她去裁做最漂亮的新衣服,小五虽然可爱,却不及女孩子贴心。
况且,那份浓浓的愧疚之意,填满了姜檀心的心壑,她不知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她只是不想再留下遗憾。
瓷娃娃审视自己的发鬏,泛着水泽的唇喃喃开启,她伸手反握住了姜檀心的手心,正色道:“姐姐,让禅意也给你篦头吧,禅意会的!”
姜檀心略有惊讶,而罢心中淌过暖意之水,她宠溺笑道:
“好,自然好”
禅意兴奋的从绣墩上跳了起来,她按着姜檀心的肩膀,让她坐了下,抬手拆开了她用一根素银簪挽起的发髻,撇了撇嘴道:
“这银簪子好素,样式也不好看,姐姐不要带了,禅意选个好看一点的给你,或者用桃木枝做一支,还能辟邪呢”
将银簪子拢在掌心,一如当日温度,它在掌纹上横亘着距离,膈出了一道红印子,苦涩开口应下:“好……不带它了”
把它锁入妆奁的木抽屉里,咔哒一声,落了小铜锁——这声音很轻,却依旧抓挠在她的鼓膜之上,刺戾拉出一道嗡嗡回响。
禅意放下了她满头青丝,发梢漆黑如墨,云鬓如漆,其光可鉴,她伸着小手一点一点打理,本是笑意盈盈,可渐渐的,笑意隐去,只有担忧之色在眸中流转。
掩在青丝之下的是一簇簇暗白的头发,发根银白,像是月落清霜,或是月影斑驳,散下并不均匀的银色,它潜藏在表面之下,蛰伏已久,只是它的主人还没有发现。
头发和容貌都是女子最为看重的东西,姐姐并不知道自己的头发渐渐染霜,她也并不知道方才其实她早已经清醒,将白蜀与她的一席话尽数记在了心里。
她不知道姐姐得了什么病,可她清楚,只有自己的血才能救得了她。姐姐和白蜀清楚,戚无邪也知道,所以他才掳走了自己,宁愿让自己杀了他,也想叫她留下一腔热血来。
一瞬,瓷娃娃就掩起了面上的惊诧,她自若的指着篦梳,一点一点顺着青丝而下,看着铜镜里姐姐的芙蓉花靥,她抿起了释然的笑意,巧笑道:
“姐姐,篦好了!我能去太医院找白叔叔玩么,他的药太苦,我要逼他换一换”
“你一个人去?”
“这又什么,我可是百越巫觋!我有嘴,我可以问路啊”
“傻丫头,不是巫觋也有嘴,也能问路,好吧,我让小鱼带你过去,若身体不适便不要勉强,宫里头的人问起来,便说是凤藻宫的客人,还有……”
“好啦姐姐我知道,见到东厂的人就快点跑对不对?其实你才不是担心戚无邪要害我,你是担心我伤他,别不承认”
瓷娃娃将手背在身后,翘了翘脚尖,朝她吐了吐舌头,言罢娇笑着跑出了凤藻殿暖阁。
*
瓷娃娃牵着小鱼的手,到了太医院门外,她扬起小脑袋朝她一笑:
“小鱼姐姐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去就来!”
“诶,白院判在这边,你跑错地方啦!”小鱼捞不及她,眼瞅着小丫头甩着脚丫子,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我去出恭,小鱼姐姐不要跟着!我马上就回来!”
钻过跨院的拐角,闪身进了月门,瓷娃娃慢慢缓下了步子,褪去嘴角天真烂漫的笑容,眸色泛起凉薄空乏的冷意,从后头绕到了白蜀当值的值班房,她隐身在窗外便的紫竹丛边,双手扳着竹杆,一步一步往后退——
等韧竹几乎偃到了地上,她果断松手,由着竹子擦着窗边弹起,洒下纷乱的竹叶子,撩起一阵冷风灌入值班房内屋。
屋内白蜀正专心致志的研究医籍,忽有冷风,又是劈头盖脸的竹叶子,他疑惑的走到窗边,探首一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要人命,只觉脖颈瞬间抵上冰凉,一道寒光映着阳光,明晃晃耀了他的眼,他还来不及挣扎,便被人揪住了衣襟,从窗台上栽了下去,双脚还粘在墙上,一口啃在泥土之上。
他脖子扭了,艰难的转动眼珠子,见禅意冷笑蹲在他的身边,正把玩着手里薄若蝉翼的匕首,在他脖颈间比划来比划去,似乎正思考着从哪里下手更妥帖一些。
惊出了一个身冷汗,腰身一扭,咚一声,五体投地。
他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只奈何脖子上有匕首横着,不敢轻举妄动,他由心吐槽:
这姜家都是什么血脉啊,姐姐奇奇怪怪,妹妹更是诡异可怖,一点儿不像十来岁的女娃娃,倒像是个心思老道,手段阴狠的女魔头!
“你……你冷静一点,这不是好玩的东西,要不给白叔叔?”
性命攸关之时,当一把叔叔如果能震的住她,那白蜀欣然接受。
听了他哄小孩的话,瓷娃娃冷声一笑,她咯咯之声恰如鬼魅,不带一丝感情的摩擦咽喉,笑得人头皮发麻,背脊发凉。
“白叔叔?呵呵,和我做一个交易吧,你会喜欢的”
白蜀咕咚一声咽下口水,狐疑的望着她看似天真无害的眼睛。
……
小鱼在门外等了半饷,才见小鱼奔奔跳跳从茅厕回来,她看见小鱼揉了揉肚子,叹气一声:“姐姐那的蜜饯一定放了好久了,还得人家拉肚子,小鱼姐姐该全部给她丢掉才行”
小鱼双手撑膝,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头:“我可不敢,那些都是你姐姐的宝贝,不是用来吃,甚至也不用来看,它就放在那里,若不在了,她便心生不安,睡也睡不好。”
瓷娃娃螓首微偏,试探着甜甜一笑:“因为……督公爱食?”
小鱼惊讶抬眸,嘴角涩然一抿,摸了摸她头顶两个可爱的小包子,后道:“很好看的发鬏,快走吧,完了白院判该出宫了”
“小鱼姑娘!”
刚牵着禅意的手欲要步上白石台阶,那白蜀已经自行拎着抓好的药包捆向她走来,喊住了她的名字,白蜀搓了搓僵在冷风中的手,笑道:
“卖金的赶上买金的,就是那么寸,来得正好,这是我新开得一个方子,每天晚上用热水泡个药水澡,那副苦苦的药不喝也罢,这天冷每日沐浴虽然麻烦,但去病根好得快一些,来,拿去罢”
小鱼抬手接过,而罢朝身边的禅意笑道:“看,省了一趟事儿,你的白叔叔自己便把药方改了,泡澡,这法子比喝药好多了,可是?”
勾着可人天真的笑意,瓷娃娃甜甜喊了一声:“多谢白叔叔”
白蜀嘴角一抽,面上还是如和煦春风拂过般,慈祥着点点头,实在背脊法寒,心中发悸:这女娃娃该不是千年童姥,哪里修炼成精的妖怪吧?长着一副娃娃脸,肚里全是大人都比不上的九曲心思!
饶是这般腹诽吐槽,白蜀还是鼻下释然一叹,好在姐妹情深,小丫头能豁得出勇气将自己的命交给他,那么他这个所谓的“白叔叔”也该努力努力,不叫他们失望才对。
他深出一口气,仰头望了望春寒料峭中难得的好日头,这般阳光跃动,映射希望,比起往日为了锦绣仕途,官阶品衔的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此刻为了一对姐妹之谊,一场生死之情而努力,这样的交托更有分量,也更令他心生动力。
伸了个懒腰,他唤来不远处庭院正晒着草药的小桑,吩咐道:“师傅已跟太医院请了几日假,师傅要闭关几日,除了一日三餐谁也不要打扰,凤藻殿有人来请,便说我回乡探亲去了,记住咯”
小桑八卦的小脑子又开始转动,他闷声应下,心里腹诽道:该不是太后和师傅的奸情败露,师傅要跑路了吧!
白蜀瞅见小徒儿青白不辨的脸色,心知又不思什么好东西,抬手给了他一个脑栗子,抖了抖袖摆,径自往闭关之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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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重,北风呼呼,带着雪霰子砸在了凤藻殿的窗牖木栏之上。
暖阁里四方摆着火炭银盆,地龙也烧得旺旺的,洗浴的大木盆立在中央,进出宫娥手里提着木桶,不断将刚烧出的热水冲到了木桶里,升腾起白雾水汽,蒸着人脸儿泛起点点红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