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檀心只着一层淡薄的亵衣,她的袖口高高挽起,拆开了白蜀配下的药包,将细碎研磨的十几种药材尽数倒在了水里,看着药材缓缓沉入水中下,水中泛起白灰之色,将清水搅得白浊。
抱着全身光溜溜的禅意进澡盆子,姜檀心温声一笑:“洗澡,又是第一次”
言罢,她捞起水面上的葫芦瓢,举着一抔热水,往禅意的脖颈上倒下,浑浊的水滑过她瓷实的肩脊,不着一缕的尽数流下,皮肤上像是抹了一层油脂般光滑,只有单独的水滴粘在上头可爱晃动。
禅意掬起一抔水,使坏似得从姜檀心的头上淋下,咯咯一笑:“姐姐陪我一块洗,也是第一次”
姜檀心捋了一把脸上的水渍,药香之气萦绕鼻下,她伸手点了点禅意的额头道:“这是给你配合的药,我怎么洗?”
“哎呀不管,白叔叔说这药有病治病,没病也可调理气血啊,姐姐近来脸色苍白,怕是气血不足,泡一泡总没有坏事的”
说得一派天真,眼神也无害之极,翕动着祈盼的目光,姜檀心又怎能拒绝。
解开腰际盘扣,剥下身上多余的束缚,姜檀心脚一迈,像条鱼,钻进了热水之中,滚烫的水让她舒服一哼,尽消疲乏之感,似是注了一道热流洗涤四肢百骸淤堵的血块,让周身血脉流得畅快,心头悸动暂消,舒服极了。
她扬起眉梢,朝禅意竖起大拇哥,两姐妹相视一笑,对白叔叔的本事自有一番钦佩。
将发丝高高挽起,在头顶上用桃木簪固定——这是禅意送给她的礼物,取代那早已锁进妆奁的素银簪子。
浇下一抔水,搓着禅意手臂上的污垢,她心疼发现小丫头特别瘦,她的骨架子不小,穿着衣服看起来倒罢了,实则上手捏去,只是骨头上包着一层皮囊,没有几分多出来的肉。
“太瘦了,真不知道三师兄是怎么照料你的,郝无能,真是好无能”
禅意噙着温暖笑意,沉浸在姐姐絮叨地呢喃之中,这是她从未认知过的温暖,师傅虽然疼她,可他是一个偏执的人,一碰上自己喜欢的或是解决不要的五行之术,他便不喝不食,不管自己死活,更别提她了。
跟着师傅,常常是要饿肚子的,渴了便喝山上的雪水,饿了就出去寻果子吃,有时候还会用奇门遁甲之术,设下困死猎物的阵法,然后她便蹲在角落,看在雪鹿一点一点饿死,等到它死了,自己才有东西吃。
她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独立,也很早懂得你死我活的道理。
狡诈、腹黑是她拿捏的武器,但像是冥冥中注定的,遇上姜檀心,她的防备独立统统化成坍圮,她贪恋姐姐的照顾和宠溺,愿意永远扮作一个十岁的女娃娃,牵着她的手,永不离弃。
哼唧一声,禅意淌过水,把小手圈上了姜檀心的脖子,正想撒娇的靠去,却见她脖子上有青紫斑块,已经很淡了,但因皮肤白皙胜雪,所以还是隐约可见。
她虽只有十岁,可心识并不算小孩,曾在勾栏花船呆过一阵,她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扬唇一笑,瓷娃娃抢过她手里的水瓢,灵活地钻进水里,绕到了她的身后,按着她的肩,笑盈盈道:“姐姐,我帮你搓背!”
她小手贴去,只见姜檀心碎发沾水,黏在了脖颈之上,从蝴蝶骨一路往下看去,啃噬印记已消散的特别淡,可隐约还有当日情潮痕迹,瓷娃娃小手一路沿着脊椎线抚下,眸色沉沉……
姜檀心有些疑怪地扭过头去:“怎么了禅意?”
瓷娃娃攀上了她的背,从后头紧紧抱着她,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子里,小声道:“姐姐……”
“……恩?”
“姐姐你说的对,我自小眼里只看得见仇恨,可姐姐你不知道,我记事以来,我就从一家人卖给另一家人,有的卖去做童养媳,没钱交田租,又将我卖给地主家当奴婢,我没有父母,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不想活着,一点都不想”
听着禅意将小时候的事儿,姜檀心的心都揪了起来,她抬起手,握着禅意绕在脖间的手臂,缄默不语,只顾着自己心疼。
“后来,我发现了铜锁里的东西,我才想活下去,因为禅意有了爹娘,还有姐姐,这辈子也有了事情可做,这样我就不会想着去死了,仇恨是我的魂我的骨,我并没有姐姐那般好运,有娘亲父亲呵护的童年,还有广金园师公师叔的照顾……如果我的仇报了,姐姐又不在了,我又会想着去死的”
“禅意!”
姜檀心轻斥,秀眉紧蹙,扭过身来,她紧紧攥着她的手,将清冷的目光望进她的眼里,却不想小丫头泪浸睫毛,扑扇晶莹的泪珠掉落水面。
“不听不听,我就自私,我就要自私,我死前有姐姐宠我,死了还有你为我伤心,可我不要为姐姐伤心,我发誓,姐姐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会跟着来!”
“啪”
姜檀心气得浑身发抖,她抬手狠狠给了禅意一个巴掌,打完才后悔,指尖颤抖,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将小丫头拢入怀中,哽咽无助道:“禅意,你说姐姐该怎么办……真的没法子,我没法子了……”
扬起笑意,禅意回抱她,眸色坚定:
“姐姐,试一试吧,如果成功了,命就是我们赚来了,如果失败了,有禅意陪着姐姐呢,黄泉路上还能看见娘亲和爹,到时候姐姐一定要说我是你妹妹哦,大家都说你和娘长得好像,可我一定不像爹,一会儿说我是捡来的,那我可要伤心难过的”
“是白蜀告诉你的?”
摇了摇头,禅意正色道:“是我自己听来,是我自己看来的,你苍白的手指甲,你时不时的心悸,还有你变白的头发,姐姐,我还知道你为了谁,你躲着他,可更想着他!去见他吧,如果失败了的话,你就见不到他了!”
垂下眼帘,姜檀心看着浊色池水,水色流溢,情丝缱绻,她漠然开口,轻声问道:“白蜀什么时候动手,这浴池药沐也是为我准备的吧?”
“为我们两个,白叔叔说他闭关三日,叫我们先调理下身子,盈补血亏,哦,他还叫我这几日把自己养得肥一些,吃红枣喝鸡汤,让我把在东厂流得血尽数补回来,三日后便试一试,共换一半血,若他有法子叫我们各自一半的血并不相斥,那么我们就能活下去了”
“我们是姐妹,怎么会……”
“不,一母同胞的血也不尽相同,会排异,就看白叔叔能否配得出药剂,寻得到药引子了”
瓷娃娃似是不大在意,她缩了缩肩膀,将自己重新埋入温水之下,调皮地吹着水面上泡泡,嘟哝发出好笑的声音,她得意朝姜檀心扬了扬眉毛,顾盼俏皮,笑声如铃。
姜檀心柔光似水,无奈一叹,她败下阵来。
罢了,将一切交给天意吧,尽人事,听天命,她安然阖起眼睛,将满腔不甘痛楚沉浸水中,让药性沁入心脾,治疗心伤……
*
浮屠园花藤架下,春寒料峭,春意稍起,便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藤架枯藤绕枝,枯黄冬叶经不住风吹雨落,悠悠飘落而下,碾做藤下花泥,待春意盎然之时,滋养根系,奉献残躯……
这花藤是从淮州行宫移植过来的,它在浮屠园种下之时,已是过了花期,枯藤黄叶,再无当日藤下花香。
如今,它更是半死不活,不见一丝生机。
饶是这般寒意冻人,可花架下仍然设有一张睡榻,貂绒獭皮,蟒枕绣堆,火盆烧炭,三足炭盆静静立在榻边,炭已烧成清白一片,余起一抔培烟静静升腾。
戚无邪歪躺在上头,塌下散着一地折本,司礼监的大印随意丢在其上,朱砂泥印那边朝着天,由着风吹沥干,让红泥结成了硬巴巴的一块。
他红袍扎眼,宽袖逶迤及地,俊美五官上摊着一本明黄题本——是内阁王孟请求定址大行皇帝皇陵风水穴地,这一本题本絮叨繁赘,波澜老成,其实就一个意思,硬是要辞藻堆砌,写了密密麻麻的,像是欺负戚无邪不通文墨似得。
看着看着便困乏了,这几日太累,实在太累……
阎王太累,是因为心情不好,他若心情不佳,遭殃的总是人间的凡夫俗子。
内阁受起刁难,十本折本上去只有两本被盖了批准执行的大印,哦,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本还是戚无邪无心之过,他只是想试看看,看这大印红泥还有没有用。
政场一片腥风血雨,鲜卑贵族纷纷获罪,管你皇亲国戚,驸马公主,抄家入狱怕是轻的,流放苦寒地才真正震慑了众人!
官员调动更是三日京兆,往往大印还没在手心里捂热,从前的烂账不知道怎么就被翻了出来,下一刻便革职免冠,趁早回家种地,再无起复之日了。
寒风冻骨,心里更是拔凉的,这督公什么刺激了,这什么套路出牌啊?
这官员们嚷嚷两声便算了,锒铛入狱的可就惨到姥姥家了,本来花点银子疏通疏通,三餐小米粥,偶尔来只大鸡腿,皮痒痒那也是没洗澡的关系。
可不知道怎么了,督公大手一挥,派东厂暗卫到各大监狱言传身教,当起了传播东厂十大酷刑的课令教席。
这下好了,皮痒的就用钢梳给你拉下几条血肉来,闲得慌的开膛破肚,让你自个儿把自个儿肠子吞进去,在胃里一通搅和,完了下头没肠子接应,齐齐从和着血砸在地上。
疯了疯了,大家都说,督公这是要疯得前奏,可他从前不疯么?好吧,他就是一个疯子!
折磨别人,听着撕心裂肺的痛呼,听着哭天抢地的求饶之声,他冷眼旁观,一丝一毫的兴奋之意都没有,越冷静,他就越狠心,不搅得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他似乎就停不下手!
三天三夜无止尽的血腥染手,他终是累了,沉沉倒在睡榻上,得以入眠……
脚步声响起,一如当年淮州畔,梅山麓,有人踩着满地花瓣,裙裾翻飞,戚无邪眼皮沉重,他苍白的嘴唇不着血腥,显得沾着一层病气,翕动一声,并未清醒过来。
姜檀心只站在他三步意外,她痴缠目光,放肆着心中多日的相思缠绵,再见他无俦姿容,不复往日惊艳妖魅,沉睡中的他安详平和,侧脸的轮廓也变得柔和起来。
不知梦到了什么,他的长眉微微皱起,并不卷翘的睫毛,投下疏淡的阴影。
梦到了谁,会让你眉头紧蹙?
裙裾翩跹,她轻声走上前,敛裙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轻抬手指,想要抹平他眉间恼意,可微凉的风吹得指尖,她讪然,进退畏葸,僵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就在她面前,如何放手,如何抛却?
她忘不了帝君携手,忘不了淮水烛游,忘不了五色黏土俏泥人,忘不了套环素银钗环扣,花藤下冷香依旧,曾许诺共枕陇土常伴左右,终是千万个忘不了,尽数付东流。
他侧耳倾听,有人走得悄无声息,却在他心上留下斑驳的脚印,寒风彻骨,花香却起,它顺着一阵衣袂翻飞,洋溢起悠淡的悲伤,阖着眼睛,他不愿清醒,睁开眼或许又只是枯藤枝蔓,毫无生机。
姜檀心静静凝视他许久,她深吸一口气,让冷风灌注心口,冻结麻痹了暂时的悲伤,殚精竭虑的爱过,以后才能不遗余力的去遗忘,这是他说的,痛,至少证明自己还活着。
伸手握上了他宽袖里的手,姜檀心勾起一抹淡笑:“督公好睡,夕阳斜下,此处风景不佳,灰蒙蒙的似已近夜”
戚无邪缓缓睁开眼睛,他手指一动,冰凉处融进了她手心的温暖。
抬起眼皮,略有诧异得看向面前之人,他仿佛有虚梦的错觉,长眉微一蹙,倒像是昏天暗地睡醒后一时不辨尘世的迷惘错觉。
姜檀心笑意暖暖,她直起身子,径自拉起了他来,螓首微偏,芙蓉笑靥,将这寂冷寒冬并成了一个春:“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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